楔子_她杀死了知更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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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

  楔子裴央依稀记得那是个蝉鸣的夏天,呱噪得胜过喋喋不休的父母和绕着自己打转的老师。临近高考,体育课上,老师宣布从下节课开始,改上政史地背书,班上一阵哗然,随即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开,路过她身旁时,仿佛途遇空气,随便将她挤开。女孩们讨论着时髦的化妆品、未来大学、期盼的恋情,而男孩们呼朋喝伴,一头扎进早已预热完毕开打的篮球赛。唯有她独自一人。裴央面无表情地抱紧了怀里的书,沿着小路穿行片刻,寻了处林荫,躲在下头的石椅上看书。不多时,操场那头却传来一阵叫好。男孩女孩们的热切的声音涌进耳中,仿佛四面合围。她于是也侧过头,熙熙攘攘人群中,身穿16号球衣的少年正将球衣下摆撩起,漫不经心地擦去满额的汗。他仿佛天生是为了吸引他人的目光,人高腿长,在一众少年中犹然如鹤立鸡群。细看时轮廓深邃,有如刀刻斧凿,鼻梁高挺,薄唇微抿。特别是那双眼睛。冷冽,傲气,还有掩不住的蔑然。他侧身避开对手,一把揽过同伴传来的球,突破防守,三步上篮,动作行云流水。77:76,险胜,欢呼声一时震天。同龄的少年向他抛了瓶水,“魏大少爷,能把你请来当外援,看来我还真是挺明智。”魏延拧开瓶盖,“咕噜咕噜”地灌水,喉结滚动,水滴顺着线条流畅的脖颈曲线蜿蜒而下。末了,他将水瓶一扔,“欠你个人情,今天还了。”空水瓶沿着完美抛物线正入垃圾桶,他站起身,穿过拥挤人群,头也不回。有打算上前向他告白的女孩,手僵在半路,险险转道,向同伴露出个尴尬的微笑。但裴央熟悉那条路。她眼也不眨地盯住他背影,知道他会刻意绕过教学楼,从老围墙低矮一侧翻出,那条后街繁华,他大概最喜欢某个老店的小馄饨,许多次她午睡时侧过脸,从窗口望去,能看见他单手翻过那面围墙,手里的塑料袋上印着“老张馄饨”的字样。水雾氤氲中,大概,偶尔还会意犹未尽地再点杯酸梅汁。也是一样精准的抛物,在老教学楼的垃圾站外,他几乎不用过近停留。听说他的母亲曾在南方生活,他的口味也更肖似水乡人。我也会做馄饨来着,她神游,荠菜素馅的、海鲜馅儿的、还有菜肉馄饨、虾仁的……魏延他会喜欢哪一种?可她从没那样接近过他,从来只是远远一眼,至此为止。裴央笑了笑,回到教室。习惯性低头耷脑,一路无事,直到她抬眼进门,看到桌上堆得齐整的书又一次被撞得七零八落,有女孩从她座位旁经过,视若无睹地在数学书外壳上留下个明晃晃的黑脚印。桌面上还有用粉笔字写下的明晃晃几行大字:“什么样的妈什么样的女儿”、“小×人”。一张纸盖在一旁,她本想拿来擦去粉笔印,掀开,底下却是一条蠕动的毛毛虫。其实她本该习惯的。从竭力解释到反抗,再到最后的沉默,她习惯了这些低劣的把戏,甚至有时还自我安慰,无论如何自己算是沾了一点点谢家的光,至少没有被欺凌到人尽皆知的地步。可这一天,在默默整理好书夹过后,她走到女生面前,猛地扯掉了对方桌上数学书的外壳。“撕拉”一声,仿佛她青春余韵中振聋发聩的告别。然后她回到座位,在女孩们变本加厉的指指点点中,若无其事地自习完一节课,扭头离开了教室。小跑,飞奔,绕过教学楼,迈过老旧的楼梯——红瓦砖砌,裴央仰头,看向对自己而言高不可攀的围墙。这是临华最后一点陈旧的痕迹,也令她第一次如此接近“逃离”这种遥远的字眼。她呆在原地,久久。上课铃已经响了第三遍。她空荡的座位从来不会引起怀疑,老师们总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她去空教室自习,而其他同学对她除了视而不见,便是避而远之,更加不会在意她的去处——想来想去,原来自己才是整个囚笼世界里最容易奔赴而去的雀鸟。她定了心神,伸手,笨拙地尝试,很快踩空跌下,趔趄几步。几次失败过后,墙那头,却有纤细白净的手指搭上年久斑驳的红瓦。她的注意力全在那沾了灰黑颜色的手指上,继而见手的主人行云流水的攀、撑、跨、跃,几步落在自己身侧。她满是汗水的脸就这样映入对方眼中,引来疑惑的蹙眉。林荫的缝隙漏下点点破碎的阳光,他手里提着酸梅汁和馄饨,向后避开一步,许久才回过神来,却也没能叫出她的名字,仅仅只是作为同班的一点熟悉:“同学?”他顿了顿,似乎是秉持着一点仅剩的耐心,随意招呼了一句,“不上课?”她将自己藏垢的手指藏在身后,平静地摇了摇头。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他是认识自己的,这种微薄的雀跃却令她不得不用低头来掩饰。那是他们横跨整三年唯一一次彼此确认的,面对面的交谈,可魏延从来不稀罕施舍多余的同情,得了她否定的回答,便径直向前离开。她定定望着他背影。“他果然还是不记得了。”她想。那一天,裴央练习了无数次攀越的动作,依然没有成功看到街外的风景。夜里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。在梦中,魏延坐在墙头,白色的校服衬衫被风声鼓动,膨胀,薄薄衣衫下身骨清瘦,斜背一肩的书包,向她伸出的手指。——她的脖颈忽而酸痛起来。在梦被认可之前,身体已经有了记忆,虽然属于疼痛的范畴,却始终还有些盼头。虽然可惜,她很快便毕业,躁动难安的心随着蝉鸣与晚风被静静安葬,仿佛无声无息。但她依然记得期盼和仰慕的美好。那是属于裴央的十七岁。即使自那以后,她平静地迈过浸没在深水中的少年时光,头也不回地奔赴远方。十年后,她回到家乡,高中翻新,唯独那面围墙依然年久失修,红砖旧瓦。她到老街后巷,迈进“老张馄饨”,年迈的老人向她打招呼,“丫头,回来了?”一切好像都没变。她坐里间,点虾仁馄饨儿和一杯酸梅汁,不抬头,和右手边屏风外隔两桌的魏延,也从没搭上过话。那少年仿佛还一直留在她昔日隐痛的灵魂里沉默着。揉揉眼睛,却原来是一场虚影。=——她从未告诉过他,自己仰面时的心动,岁月已替她将一切言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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