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8 节 神医明月_凤还巢:朱墙内她人间清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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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节 神医明月

  及笄那日,皇家派人来提亲,听到消息,我连夜跑路,逃之夭夭。

  没想到,那个冤种太子,隐姓埋名亲自出马,找到我之后,将我捆成粽子审问:

  「不想跟我成婚?」

  我刚想点头,在他吃人的眼神下,又赶紧猛地摇头。

  「呵,你再跑啊?」

  我的头摇摆出残影,像一只拨浪鼓成了精。

  开玩笑!他手里拿着劈柴的斧子,识时务者为俊杰,我又不傻!

  我和阿姊还未出生,便被批凤凰命。

  「凤凰落明月,拂晓天地间。乃母仪天下之兆,贵不可言。」

  占星台的批命,从来都没出过错。

  凤凰命落入谁家,都是天大的喜事。

  可对明月山庄来说,却是件天大的倒霉事。

  明月山庄乃天下谋士的温床,从不插手江湖朝堂之事,一向保持中立。

  如今被批了凤凰命,便如同打了皇家的印记。

  皇家喜上眉梢,明月山庄里却是乌云笼罩。

  可任谁也没料到,阿娘竟诞下两个女儿。

  那凤凰命,究竟落在谁身上?

  阿娘生下我和阿姊,便撒手人寰而去。

  阿父既要打理山庄,又要照顾我和阿姊,日熬夜熬,终归是熬空了身体,成了个病秧子。

  好在阿姊争气,自小天赋异禀,聪慧过人。

  三岁习文,不久便能引经据典,四岁练术数,五行八卦无师自通,是公认的奇才。

  小小年纪就开始帮衬阿父,经手山庄事务,替阿父分忧。

  至于我,生来愚钝,凡事总比旁人慢半拍。

  在阿姊的衬托下,我仿佛就是个痴儿,愈发愚钝痴傻。

  皇家原本想结亲的人,是明月山庄大小姐方轻风。

  可阿姊早早放出话去,明月山庄不能后继无人,她将终身不嫁,独守明月山庄。

  这话也没毛病,明月山庄门生无数,几乎培育了大夏谋士的半壁江山。

  若是后继无人,明月山庄便也没了利用价值。

  这笔账皇家算得过来,于是退而求其次,求娶二小姐方霁月,也就是我。

  半只凤凰,好歹也是凤凰。

  我是有些愚钝,可我不是傻。

  明摆着的算计,谁还傻不愣登地往里跳。

  于是早上皇宫里来人,晚上我就拎着包袱跑路了,顺手还带上了我一手养大的大白鹅。

  明月山庄的月亮,决不做深宫里的笼中雀!

  在阿父的睁只眼闭只眼和师兄姐们的掩护下,我顺利溜出山庄,一路跑到烈溟山神医宫。

  我识字晚,读书极差,唯独沉迷医书,此番正好前来求学,一路也算顺畅。

  只是好日子没过几天,太子时翎就找上门来了。

  我是正经拜学进来的,名字上了牒,可他却是隐姓埋名混进来的。

  他在暗,我在明,第一时间他就将我逮了个正着,顺手捆得结结实实的,一把扔进药圃里。

  正在远处遛弯的大白鹅,见我遇难,「嗖」的一声就飞了过来,挥着翅膀追杀时翎。

  他一边躲闪,一边口吐芬芳:

  「方霁月!你逃婚就逃婚,带这个玩意儿是干什么?饿了当口粮吗?」

  一人一鹅,你追我赶,踩坏了好几颗上好的药材,看得我心疼得紧,不自觉「嘶」了两声。

  时翎还以为摔疼了我,臭着脸正要将我从泥地里拉起来,地动就发生了。

  天旋地转间,我和他一起滚入山涧裂谷中。

  再醒来时,已经身在一片峡谷中。

  「啊!!!」

  我尖叫一声,被我当了肉垫,此刻正头痛欲裂的时翎吓了一跳,以为出了什么事,连忙抬眼看了过来。

  却发现我正朝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地扑去,身上还捆着绳子,手脚还绑在里面,整个人灰头土脸,像条虫在地上蛄蛹,脸上却笑得跟花似的。

  他一怔,瞬间又气急败坏地吼我:

  「你怎么笑得跟个傻子似的?

  「你不会真是个傻子吧?

  「我不会真要娶个傻子吧?」

  接连三问,问到自己怀疑人生。

  时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,耷拉着脸,面如土色。

 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,懒得搭理他。

  你才是傻子!你懂个屁!

  这地上全是书上记载已经失传的奇草,我还以为这世上难寻其踪迹,没想到神医宫山底下,就有这么一大片。

  简直是因祸得福,遇到神仙宝地啊!

  我在地上滚了一会,才想起来自己还被捆着,连忙嚷嚷着让时翎给我解开。

  可他根本不理我,反而将我提了起来,一把扛在肩上。

  正要离开,身后却传来一句厉声诘问:

  「你们是谁?」

  眼前的人容貌绝美,身姿绰约,束带下的细腰,盈盈不足一握。

  我瞬间就被惊艳,可更惊艳我的,是他身后的奇花。

  花叶幽暗,花蕊紧闭,成片长在石壁背阴处。

  阴暗之中,如莹莹幽火,透着诱人的危险,让人不自觉想要沉溺其中。

  我整个人倒悬在时翎的肩头,强撑起来脑袋观望,嘴里哈喇子都差点掉了下来。

  时翎连忙将我放了下来,身上的衣服才逃过一劫。

  同时抬手解了我方才怎么求,都不肯给我解开的绳子。

  我不耻下问:「师姐,我们是不小心掉下来的,这里的草药都是你种的吗?」

  「什么师姐,你傻就算了!还瞎吗?他明明是个男的!」

  时翎没好气地打断我,伸手一把将我拉扯到身后,随后眯起眼打量眼前的人。

 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捡回来的斧子,在他手中颠来倒去。

  「传闻鬼手毒医紧那罗,是神医宫的叛徒,数年前就被清理门户,没想到如今竟在神医宫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,可真是让人颇感意外。」

  紧那罗嗤笑一声,左手用力掐下一朵野花碾碎,根骨分明的手指,竟有六根。

  「知道我是谁,还敢在我面前废话,不怕死吗?」

  言语森森,他明明是在笑,笑容却如北境冰川一般,让人不自觉心里发寒。

 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加紧张,一触即发。

  可我一心扑在泥巴地里,自动忽略两人之间汹涌的杀意。

  我小心翼翼地将刚才滚落下来时,不小心压倒的草药扶正,顺手还拱了把土。

  一脸兴奋地回头提问:「这些都是怎么种的?能教教我吗?」

  空气忽然凝滞,紧那罗饶有兴致地看我:

  「你是神医宫的弟子?」

  我点了点头,又忽然想起刚才时翎说,他被神医宫清理门户了,连忙咽了一下口水,补充了一句:

  「刚入门的,跟神医宫还不是很熟。」

  时翎忍不住笑了一声,回手掐住我的脸,捏扁搓圆:

  「你还知道怕呀!那你还敢跑,不怕我一个不高兴宰了你?」

  我连忙拉下他的手,将他撇到一边去,期待地看着紧那罗,眼中全是满满的求知欲。

  紧那罗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,香味瞬间弥漫在鼻尖,他不紧不慢地在手中抛着:

  「看来不给你们点教训,你们是不知道我的厉害!」

  从紧那罗掏出香囊那一刻,时翎立刻拽着我往后飞退,匆忙间还不忘抬起两只袖子,捂住自己和我的口鼻。

  他动作极快,可仍旧中了招,我俩瞬间脚步漂浮,人也开始昏昏沉沉。

  「嗯嗯呜呜……」

  我叽里呱啦地嘟囔,话也没说清楚,时翎用力捂住我的嘴,让我省点力气少说话。

  紧那罗上一秒衣袖翻飞,笑得高深莫测。

  下一刻,就被远处扑棱来的大白鹅,啄了一头包。

  「你们两个给我等着!我一定要杀了你们!」

  一边抱头乱窜,一边气急大吼,哪还有方才美人如玉的风姿。

  然而,我刚才就想跟他们说来着。

  「我的鹅子,好像来找我了。」

  一阵鸡飞狗跳后,三人一鹅沾了满头的野草,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地。

  幽暗的花海就在眼前,我不自觉伸出手,却被紧那罗厉声呵斥,瞬间缩了回来。

  「不想死就别碰它!」

  我眨了眨眼,回头看他,语气颇有些兴奋:

  「这是异命对吧?」

  「你认识?」

  紧那罗秀气的眉头一挑,似乎有些惊讶。

  「我在书上见过。」

  南疆花蛊,名为异命。

  剧毒,叶长形若五指,通体幽暗,生于阴暗之地,状如莹莹幽火。

  阿父知道我喜欢看医书,曾命信奴收集天下孤本,藏于特意给我搭建的医庐中,供我闲时翻阅。

  时翎见我和他搭话,脸色有些不好看,大剌剌地将我扯起来:

  「跟他废什么话,赶紧找路出去!不然我就炖了你那只鹅!」

  我的鹅子似乎听懂了一般,原地剧烈扑棱,扑了我一脸灰。

  要不是我死死拽着它的脖子,怕是要跟时翎同归于尽。

  我看着头顶上的山涧,再看着四周光滑的石壁。

  不自觉开始神游,心想这么高,怎么没把时翎摔死!

  紧那罗似乎跟我的想法一致,开口又是讥讽又是嘲笑:

  「你以为这是哪里?要能出去,我还待在这?」

  时翎白眼一翻,反唇相讥:

  「神医宫冒着天下之大不韪,保住你的性命就已经相当仁慈了,你还想出去?出去被人砍死吗?」

  落井下石完还不够,转头又开始教训我:

  「你知不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?你还敢想跟他学种花?也不怕把自己的小命给种没了。」

  时翎和紧那罗针锋相对,我夹在两人中间,插不上嘴。

  半晌,弱弱出声: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两人同时转头看我,脸上表情一致,充满诧异。

  前武林盟主居于无间山,三年前一家老小及门人,一夜之间全部死光。

  听闻那夜无间山上,幽暗的花蛊漫山遍野盛开,莹莹如鬼火,拘魂索命。

  传闻南疆花蛊已失传多年,数年前神医宫一名弟子擅育花草,竟将其培养了出来。

  此人,正是紧那罗。

  可他身世不详,且生有六指,性格乖张,睚眦必报。

  医毒不分家,鬼手毒医的名头,就是这么来的。

  他前脚与无间山有些龃龉,后脚无间山就被一屠而尽,事后还极为嚣张地留下满山遍野的异命花海。

  此事发生没多久后,神医宫报丧,前宫主以身试药身亡。

  可私下里流传的,却是他害死了前宫主,害死了他的师父。

  新仇旧恨全部扣在他脑袋上,一时之间江湖群情激愤,逼上神医宫要人。

  最终神医宫新任宫主曲无益,只能大义灭亲,亲自清理门户,料理了紧那罗,才将舆论压了下去。

  只是为何他如今竟然没死,还被困在神医宫下,就很耐人寻味了。

  我一向只相信亲眼所见,既然未曾目睹当初的一切,此时就不能妄下论断。

  更何况,我觉得他并非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。

  虽然一开始他就威胁着要杀了我们,可方才他还在提醒我,不要碰那些花。

  连我这样素不相识的人,他都未曾见死不救,何况他那日夜相处的师父。

  当年之事,其中定然另有内情。

  我自小反应慢半拍,但心中认定一事,便决不回头。

  一时半会我们也上不去,也没人下来找我们,我和时翎也只能暂时住下。

  只是占了紧那罗的地盘,不好白住,于是三人分工明确。

  我替紧那罗照顾药圃,时翎抓鱼捕猎,紧那罗提供住处,倒也勉强相安无事。

  当然,这个相安无事是他俩争斗数日,才暂且定下来的。

  他们一见面就掐,吵架吵得我脑瓜子嗡嗡作响,我只好塞住耳朵,一心扑在药圃里,任凭他们吵嚷打闹。

  紧那罗嘴毒性子冷,时翎火暴脾气差,两个人都不是善茬。

  日子一久,时翎对这个分工,就开始不怎么满意。

  他跑来撺掇我,去找紧那罗理论。

  「凭啥他什么都不干!可劲指挥我们俩干活,我不服!」

  我懒得搭理他,一心挖泥巴,给花圃松土。

  见状,他对我怒其不争,只好自己去找茬儿。

  结果,两人一言不合,又打了一架。

  紧那罗打不过时翎,被揍成了猪头。

  可时翎也没讨到好,中了紧那罗的暗算,差点在茅房住下。

  紧那罗拿捏药效的本领出神入化,让他连着拉了数些日子,但又不至于拉出人命,颇为折磨人。

  两个人的梁子是越结越大,但又都不敢互相下死手。

  一个怕被打死,一个怕被毒死,倒也消停了一段时间。

  我一向随遇而安,他们闹任他们闹,我还是每天三点一线,吃饭睡觉挖泥巴。

  额外,再加一条溜鹅子。

  三人生活,两人斗殴。

  一时之间,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生存模式。

  日子虽然古怪,倒也过了下去。

  而打破这种模式的,是许久没见到我报平安的家书,以为我被人埋在土里了,气势汹汹找上烈溟山来的阿姊。

  宫主曲无益出现在谷底的时候,我和时翎都有些惊讶。

  他性子温吞,总是笑呵呵的,天大的事由他说出来,都如寻常小事一般。

  「你这小丫头,倒是在这躲清闲,你可知道外面闹成什么样子了?你阿姊上门来要人了。」

  神医宫弟子众多,时常出门采摘草药,经常月余不在居所,没有人会觉得奇怪。

  可我是偷跑出来的,为了不让阿父担心,每隔十日我便会往家里寄家书。

  这已经是第三个十日了,接不到书信,不只阿父,阿姊也急了,直接找上神医宫来。

  明月山庄与神医宫平日并无来往,曲无益正在闭关炼药,大师兄于悬鼓接待了阿姊。

  追问之下,没有得到我的踪迹,阿姊当即将神医宫闹得天翻地覆。几乎将烈溟山翻了个遍,掘地三尺还是没有找到人。

  这么大的动静,当然惊动了正在闭关的曲无益。

  「宫主,你怎么下来的?也是掉下来的吗?」

  我好奇地提问,还未等到曲无益的回答,紧那罗森寒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:

  「小月亮,你还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吧?它原本叫无人谷,自从我来了就改名叫罪人谷,专门关我这个罪人。

  「你问他怎么下来的?打造牢笼的人,当然有进入牢笼的钥匙。」

  我实在有点难以相信,三年前欺骗了众人,留下紧那罗的性命,又将他囚禁在谷底的人,竟是曲无益。

  他生性平和,极富耐心,虽资质平平,但勤能补拙。

  平日博览医书,药理一道极为精进,深得弟子们爱戴。

  救一个臭名昭著的同门,图什么?

  图他腰细?图他脾气差?图他不说人话?

  可除了他,似乎又没有人能办到这件事,虽出乎意料,但按他的性子,又合乎情理。

  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,又着实让人感到费解。

  紧那罗似乎极为讨厌曲无益,看都懒得看他一眼,转身便走。

  我连忙拉着时翎,跟了上去。

  「紧那罗,我们一起上去吧!哎呀!」

  脑袋被时翎敲了一记,我不自觉叫出声,他顺手又揉了两把,才与我说:

  「宫主让他待在这,是为了保护他,你少添乱。」

  紧那罗突然回身,又开始阴阳怪气:

  「谁要他保护?他留我一命,不过是为了花蛊罢了。

  我若是死了,这世间便再也没人能种出异命,真是虚伪至极。」

  紧那罗这人喜怒无常,一向难搞,我们只好先跟着曲无益离开。

  三人顺着山上垂下来的索道,爬了上去。

  当然,还不忘带上我的鹅子。

  这些天,我和时翎过得颇为潦倒,它倒是吃好喝好,油光水滑。

  搞得时翎总是对它流口水,若不是我看得紧,它早就变成了烤鹅。

  阿姊将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,确认我真的没事,紧皱的眉头才渐渐松了下来。

  可看到一旁的时翎,脸色瞬间又不大好看。连忙将我拉到一边,悄声说起皇家秘辛。

  时翎虽身为太子,但却受母族所累,不得天子欢心。

  朝堂之上孤立无援,宫闱之内如履薄冰,身后更有诸位皇子,对他虎视眈眈。

  阿姊一再提醒我,他是冲着明月山庄来的,千万不能被他骗了。

  婚约之事,她和阿父一定会想办法,替我退掉。

  可皇家的亲事,哪是这么好退的。

  若是真好退,阿姊怎么会被逼到说出终身不嫁,才摆脱嫁入皇家的命运。

  在谷底的时候,时翎曾与我谈论过此事。

  他直言自己需要明月山庄的助力,问我怎样才愿意嫁给他。

  凤凰命落在头上,皇家对联姻一事势在必行,逃是逃不掉的。

  我仔细想了想,便与他说了我的想法。

  只占名分,不成事实。

  自由惯了的人,不能被关入笼中,否则就会郁郁寡欢枯竭而死。

  我与他商议,以五年为限,明月山庄助他坐稳帝位,然后他还我自由。

  时翎听完,眉毛差点拧成麻花,思忖了些日子,还是答应了下来,只是细节还要与我深究。

 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五年之内,若是天子身体康健,他连帝位都坐不上,遑论坐稳。

  所以关于这个时间问题,他颇为不满,要与我掰扯。

  我一心都在挖泥巴上面,全然当听不见。

  听我同意这桩婚事,阿姊差点气得半死。

  跟我掰扯了半天其中利弊,最后发现我根本没认真听,气得无语问苍天。

  「阿月,明月山庄有我,用不着你自我牺牲。」

  我想了想,极为认真地回答:「五年的时间,换明月山庄的周全和下半生的自由,很划算不是吗?」

  「划算个屁!那以后呢?难道你要隐姓埋名吗?」阿姊有些气急败坏。

  「也未尝不可,以后的事情,以后再说。」

  「你……」

  阿姊没能说服我,只好恨恨地回了明月山庄。

  不久后皇宫来人,命时翎回宫。临走时,他递给我一方私印,作为信物。

  可我没有信物与他交换,他便强行带走了我的鹅子,威胁我要是再敢逃婚,就宰了我鹅子。

  而后春去秋来,一晃半载。

  时翎与我经常书信来往,天南地北胡侃,大多都是他在说,每封信写得密密麻麻。

  我没那么多话说,总是寥寥几笔回过去。

  他气得跳脚,长篇大论一大堆回信不说,有时还亲自跑来神医宫骂我,骂完再连夜赶回京城去。

  我是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男人,变脸比翻书还快。

  上一秒还在急风骤雨,下一秒自己就把自己给哄好了。

  搞得我一脸蒙,酝酿了半天安抚的话语,毫无用武之处,只能又咽回肚子里去。

  我在医术一道上颇有灵性,进步神速。曲无益对我另眼有佳,欲收我为入门弟子,将来承他衣钵。

  旁人眼里我天资卓越,可实际上,我医术上的造诣,全是来自虚心苦读,不耻下问。

  我性子轴,不撞南墙不回头,弄不懂的问题,一定要弄明白才行。

  曲无益很忙,我不好总是去打扰他,于是时不时就溜下罪人谷,去找紧那罗解惑。

  不得不说紧那罗才是真正的天才,许多看不明白的医书,他随便讲一讲,就让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。

  我让他教我医术,他不肯。

  他说:「我只会杀人,不会医人。」

  我和时翎的亲事正式提上章程,皇家开始着手大婚典礼,时翎也忙碌了起来。

  大婚在即,阿父和阿姊一起来接我回明月山庄备婚。

  听到阿父来了,我连忙放下手中的医书,连蹦带跳地扑向他怀中。

  「阿父,我好想你!」

  「哎哟!我信你的鬼话!想我你不知道回家?还得我亲自上门来接你。」

  阿姊站在一旁,看着我和阿父黏糊,哈欠连天:

  「神医宫昨日才放出休沐的消息,您就连夜拽着我出发,您倒是让她有机会自己回去啊。」

  阿父瞪了她一眼,阿姊颇为无奈,只好自己找台阶下:

  「阿月在神医宫,多亏曲宫主照顾,今日既然来了,需得去拜访一番才是。」

  历来神医宫宫主,都居住在千医阁中。

  我指明千医阁的方向,将他们送了出去,自己则留下来收拾行李。

  日头东升西落,我收拾了大半天,他们却还没回来。

  我心中莫名有些许不安,连忙向千医阁走去。

  神医宫最好的秘药和典籍,都收藏于千医阁中。

  平时没有曲无益的允许,弟子们不得擅自入内,可此时我也顾不得这么多,擅自闯了进去。

  还未踏入阁中,鼻尖便闻到一丝血腥味,我心中大感不妙,猛地推开屋门,入眼的一切,让我撕心裂肺。

  屋中三人倒在地上,曲无益脸色灰败,阿父和阿姊胸口一大片血渍,三人仰倒在地,昏迷不醒。

  我跌跌撞撞冲了进去,哆哆嗦嗦伸出手探脉。

  三人都还活着,只是心脉弱不可见,随时都会丧命。

  非伤非毒,呕血不止,心脉极速衰微。

  心焦之下,我辨不出其症,也不敢随意给他们用药。

  我自诩于医道一途略有小成,可如今亲友遭难,才发现自己竟束手无策。

  自小我便事事不成,旁人常拿我同阿姊说事。

  一母同胞,相差竟如此之大。

  后来误打误撞学了医,我才发现自己似乎也有能够做好的事情。

  阿父和阿姊都替我高兴,四处张罗替我收集药理孤本,搭建药庐。

  我出来求学,前些日子还给他们写信,说自己学业有成。

  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濒死,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  苦心学医,我到底学了些什么?

  我心头发闷,死死抱着脑袋,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  可搜遍整个脑海,都找不到救治之法。

  「咳咳!」

  曲无益剧烈咳嗽几声,悠悠转醒,我连忙替他顺气。

  他气若游丝,嘴角不停地溢血,艰难吐出几个字来:

  「去……去找紧那罗。」

  三人气息越来越弱,我心里咬着一口劲,死死拽住那丝生机。

  对!我没有办法,紧那罗一定有办法!

  山涧上方,来不及等索道放完,我就立刻抓住绳索滑了下去。

  焦急之下,手心全是汗,最后一段我几乎直接掉下去的。

  身上被山石刮破了数道口子,我也毫无知觉,脚一崴一崴地找到紧那罗。

  他见到我神情似乎有些高兴,但一看我这副模样,又开始说风凉话:

  「爬个索道都能把自己摔成这副熊样,你的四肢终于决定要跟你分家了吗?」

  我原本心慌得不行,看见他的那一刻,却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。

  鼻子一抽,终于哭了出来:

  「你快随我去救人!我求求你!只有你能救他们了!」

  紧那罗从未见过我如此崩溃,脸色急变,迟疑着开口:

  「你知道我不能离开这里。」

  我满脸全是泪,心里有些绝望。

  这山涧石壁陡峭,紧那罗若不随我上去,我根本无法将人带下来。

  外面的人,都想让他死,他不愿出去,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孤注一掷的希望破灭,我整个人仿佛堕入冰窟。

  我抽泣声越来越大,充满了无助和绝望。

  紧那罗忽然用力将我拽了起来,往索道走去。我被拉得一个踉跄,抽抽噎噎地问他:

  「你拽我干什么?」

  紧那罗一如既往不耐烦的声音中,夹杂了一丝局促:

  「上山看风景去啊!干什么!

  「回头曲无益要是将我踹下来,你可得拦在前面!」

  我脚步一顿,他疑惑地回头看我。

  「宫主他……」

  紧那罗眉头一挑:「他怎么了!」

  「他快死了。」

  周遭突然宁静,紧那罗拽紧我的手不自觉用力,抓得我生疼。

  「到底是怎么回事?」

  待我说清楚下来之前见到的情况,我们已经爬上了后山。

  紧那罗多年未见过外面的世界,似乎还有些不习惯。

  天色渐暗,我和紧那罗避开众人悄悄摸进千医阁。

  阿父和阿姊迟迟未醒,曲无益又陷入了昏迷。

  在我一眼不错的注视下,紧那罗沉着脸看完三人的状况。

  沉吟片刻,他告诉我:

  「无伤无毒,似乎是药物相冲所致,好隐秘的手段,看来是筹谋已久,非一日之功。

  你阿父和阿姊碰上这档子事,也算是倒霉,心脉衰微如此厉害,可以给他们准备后事了。」

  我脚底一软,当场滑跪在地,顺势抱住紧那罗的大腿,将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裤腿。

  「呜呜……你想想办法,你肯定有办法的!」

  紧那罗相当嫌弃,又甩不开我,颇为无奈地告知我:

  「这般情况,若要救人,需得入虎狼之药,以毒入命。」

  我一听有办法,连忙说:「那快入啊!救命要紧!」

  「别急,我话还没说完,你可知南疆花蛊为什么叫异命?」

  「这时候了,你还考我?」我有些不可置信。

  「世人只知花蛊异命剧毒无比,杀人于无形。

  可他们却不知道,濒死之人若吃下花蛊的花蕊,便可保住心脉,吊住最后一口气。

  只是花蛊毒性刚猛,发作起来如同万蚁噬体,挺过去便能活下来。

  此法如同以毒易命,最后能不能活下来,也全凭个人运气。

  你阿姊年轻气盛倒可行,可你阿父体弱,恐怕是挺不过这关。

  哪怕救得一时片刻,也活不了多久,倒不如就让他无知无觉这么去了,落得清净自在。」

  我舍不得阿父受苦,可我也不能明知道有办法而不作为。活得一时也是一时,往后可以再想办法续命。

  这一刻若是放弃了,便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。

  可我还没开口,紧那罗又紧接着说:

  「只有新鲜盛开的花蛊花蕊,才有续命之效。时间仓促,现在顶多只能催出一株来。」

  「救谁?你要想好。」

 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,怎么会这样!

  「救……救阿父。」

  阿姊不知何时转醒,听了几分进去,毫不迟疑做了决定,说完又昏死过去。

  紧那罗看着我,等我的回答。

  阿父与阿姊是我的至亲,可曲无益待我亦是严师慈父。看着眼前三人,我一时难以抉择。

  将这个选择交到我手中,对我来说实在有些残忍。

  紧那罗将从谷底刨出来的花蛊根部泡入水中,随即将双手手掌割破,鲜血滴到花苞上,顺着花径淌下,染红了水面。

  我看着紧那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,不禁睁大了眼睛。

  花蛊竟然需要人血浇灌,才能开花!

  难怪他说只能催出一株,仅这一株都要了他半条命。

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花蕊含苞欲放,在鲜血的滋润下,如同被催熟一般盛开。

  紧那罗白着脸,将手掌缠住,取出新鲜的花蕊,才松了一口气,抬眼看我:

  「救谁?」

  我将手心递到他眼前,毫不迟疑:

  「用我的血,再催两株出来,我可以的!」

  紧那罗拍开我的手,白了我一眼,瘫倒在地,低声喘着气:

  「你以为谁的血都可以吗?

  小月亮,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!」

  我心中疑惑:「难道不行?」

  紧那罗别过脸去,闭眼不答。

  曲无益和阿父忽然转醒,似乎是回光返照般,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,唯有阿姊仍在昏睡。

  垂死之际,唯一活命的机会摆在眼前。

  空气一时宁静,众人皆无言。

  「咳咳!」阿父咳出声来,我连忙去扶他,他拿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,艰难出声,「下药之人手法娴熟,药效配比拿捏巧妙,看来是非要您的命不可了。说来也是我们来得不凑巧,恰好一起着了道。

  「只是不知这幕后之人,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,我和小女若是死在这里,神医宫和明月山庄恐怕就要反目成仇了。曲宫主,你猜到是何人所为了吗?」

  曲无益点了点头,苦笑一声:

  「是我疏忽大意了,连累方庄主和明月山庄,实在对不住。」

  阿父摇了摇头,强打起精神,慈爱地看着我和昏迷不醒的阿姊:

  「明月山庄树大招风,被人惦记是迟早的事情,曲宫主不必愧疚,只是这花蛊……」

  曲无益抬手打断阿父的话,笑意温和地接过他的话头:

  「我医术不济,救不得自己便罢了,还连累了方庄主父女二人,实在惭愧。

  此事说来,是我对不住明月山庄,这活命的机会,自然也要留给您二位。

  只是有一事,还望方庄主能够答应。」

  他们二人同时看向我,我心中一凛。

  阿父似乎心下了然,艰难抬起手掌,摸了摸我的头:

  「阿月,你想过此生要做什么吗?」

  我将头往他手心里蹭了蹭,随即摇头,实诚回答:

  「没有,我自小浑噩,凡事随遇而安,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。」

  「那你喜欢治病救人吗?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我答不上来,自我学医以来,并未救过人,我只是喜欢读医书种草药罢了。

  因为,那是我唯一能够做好的事情,也是唯一能够让阿父和阿姊以我为荣的事情。

  阿父似乎明白我心中所想,并未强迫我回答,只是像小时候哄我入睡一般,轻声细语:

  「你知道方才昏迷时,阿父在想什么吗?

  阿父在想,若是就这么死了,对我来说也算是件好事,这样我就可以去见你们的阿娘了。

  可是转念一想到你们,我又舍不得死了,我想活下去,想再陪你们多走一段路。」

  我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,当下一把夺过紧那罗手中的花蕊,递到他嘴边:

  「阿父,你服下它,服下它就有救了!」

  厚实的手掌将我的手握住,用力按下。阿父摆了摆头,仿佛是在交代遗言,继续往下说:

  「你阿姊心性坚定,有她照顾你,我倒也放心。

  只是她从小要强,从不肯示弱于人,凡事都自己一腔咽下,你也得学会体谅她才是。」

  阿父一向体弱,撑到此时已是极限,他的气息越来越弱,嘴角的血触目惊心。

  我束手无策之下,哭得不能自已。

  「往后阿父不在了,你们姐妹二人可要好好的呀。

  「阿父舍不得你们呀,舍不得……」

  握住我的手掌忽然无力,阿父的头垂了下来,脸上带着遗憾不舍,合上了双眼,再也没有睁开。

  「阿父!」

  心痛来得剧烈,我整个人像被抽去魂魄一般,全身无力,嗓子发涩。

  我满脸沾泪,哭不出声来,只能抱紧阿父干嚎,仿佛这样他就不会离开。

  阿姊骤然醒来,看见我抱着无声无息的阿父歇斯底里,当即呆愣在原地。

  反应过来后立刻猩红了眼,拼了命往这里爬。

  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,又将花蕊递到她眼前,泪眼婆娑,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助:

  「阿父留给你的。」

  我和她一人握了阿父一只手,她没有哭,只是看着阿父,安静得可怕。

  听到我的话,抬手接过花蕊,一口囫囵咽下。剧痛立刻发作,痛得她面色扭曲。

  她死死抓住阿父的衣摆,仿佛抓住救命稻草,不肯松手。

  与此同时,坚持许久的曲无益也渐渐不行了,灰败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其中有一丝期盼。

  「我神医宫自建宫以来,已逾百年,入宫弟子皆以悬壶济世为志向,百年传承不能断于我手。

  「阿月,你心思纯净,痴心于医道一途,可愿承我衣钵,执掌神医宫?」

  神医宫治病救人,不因权贵而折腰,不因贫苦而懈怠。

  百年盛名来之不易,是众前辈们一生耕耘换来的。

  我恍惚间有些不明白,宫中弟子众多,资质比我好的也不少,为何曲无益竟将如此大任托付给毫不起眼的我。

  可我还未作声,痛得大汗淋漓的阿姊就替我拒绝了,她几乎是挤出话来:

  「不行!我已许诺终身不嫁,若阿月接下神医宫,我明月山庄岂不是要断后!」

  我咬了咬牙,也回答道:「宫主,对不起,我不能答应您。」

  阿父已经去了,我不能让阿姊孤身一人,她需要我,明月山庄也需要我。

  若我接下宫主之位,此生便不得不终守神医宫,或游历四方济世救人。

  哪还有时间精力去帮阿姊,撑起明月山庄。

  可我内心分明又有些彷徨,明月山庄真的需要我吗?

  屋门骤然被撞开,大师兄于悬鼓沉着脸进来,寒夜喧嚣,衬得他整个人愈发阴凉。

  「师父,您为何如此偏心!」

  他话中带着不愤,看向我的眼神,如利刃般刺眼,情势瞬间紧张起来。

  「我究竟哪里不如她?我自小在神医宫长大,凡事我力争做到最好!

  可您是怎么对我的?您不肯传我内门绝学,让我去整理什么医药典籍,一整理就是数年,将我冷落一旁,这就罢了。

  凭什么她一来,您就对她另眼相看?如今竟还要传她宫主之位!她哪里比我强!她不过只是有一个好家世罢了!」

  曲无益到了此刻,心性仍旧平和,说话亦是不温不火,只是话语间饱含了淡淡的失望:

  「莫说这不是事实,即使是,也不该是你欺师灭祖、残害他人的理由。」

  于悬鼓心有不愤,看着垂死的曲无益,眼里都是讥讽:

  「我以为您性情高洁,不在乎世间俗物,没想到也不过如此!那我努力讨好你这么多年,还有什么意义!」

  曲无益垂眸,嘴角挂满了苦笑:

  「确实是我的错,长期沉浸在往圣的孤本典籍中,不但没有培养出你的怜悯心,反而让你心中妒意更盛。

  「今日你向我出手,图我性命和宫主之位,这一切只是你我师徒之间的纷争,我自食其果也就罢了。

  可在场其他人何其无辜,你若还叫我一声师父,就放过他们的性命吧。」

  于悬鼓摇了摇头,笑得畅快肆意:

  「恕徒儿难以从命。」

  「曲无益,你看看你,养的都是些什么白眼狼?」

  熟悉的嘲讽声响起,紧那罗曲了曲腿,将身体挺了起来。

  不知是在嘲讽于悬鼓,还是在嘲讽自己。

  于悬鼓恼羞成怒,见紧那罗面生,有些许谨慎问道:「你是谁?」

  紧那罗饶有兴趣地抬眼看他,慢条斯理地举起左手,烛光下六指分明:

  「你不知道我是谁?」

  于悬鼓瞪大了眼睛,有些不敢置信:「鬼手毒医紧那罗!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」

  「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师父了。」

  紧那罗杀人如麻的名声,让于悬鼓颇为忌惮,他迟疑着看向曲无益:

  「三年前,您没杀他?」

  曲无益沉默不语,于悬鼓瞬间气红了眼:

  「师父,这等心狠手辣的叛徒,您都肯留他一命。

  为何唯独对我,如此绝情!」

  眼看着曲无益叹了一口气,失望溢于言表:

  「我并非厚此薄彼,你资质虽高,可心性狭隘,自小容不得他人比你强。

  医道一途与其他不同,争强斗狠要不得。我命你整理孤本典籍,为的就是磨一磨你的性子。

  可你将我的苦心,曲解成冷落,由此心生愤恨,导致今日之祸,终是我教导不严之过。

  为师不怪你,可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。」

  「够了!」

  曲无益还待再劝,却被怒意冲昏头脑的于悬鼓打断,「今日无论您说什么,我都不会收手,宫主之位我志在必得!」

  见他动了杀心,我立刻起身挡上前:

  「你处心积虑对宫主下手,还将我阿父和阿姊牵连进来,让神医宫和明月山庄反目成仇,对你又有什么好处?」

  现在的情形,也许与他预想中有些许不同,可结局却相差不大。

  一屋子躺倒在地的病弱,只有我一个健全人,若真动起手来,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。

  外面的人总会发现千医阁的异常,只要曲无益不死,这一切就都能说得清楚。

  此刻,拖得一时是一时。

  于悬鼓转头看我,嗤笑一声:

  「好处?畅快算不算?

  「要不是因为你,神医宫的传承非我莫属,是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!

  我不但要毁了你,还要毁了你倚仗的家世!看你还如何跟我争!」

  紧那罗在于悬鼓防备的目光中,摇摇晃晃站起身来:

  「这世上哪有什么非你莫属,庸人总不肯承认自己没有那个能力,以为自己特殊无比。

  「你又算什么东西!不过也只是活在阴沟里的鼠蚁之辈罢了!」

  于悬鼓最听不得这种话,脸色立刻铁青,陡然抽出怀中匕首,向紧那罗袭去。

  紧那罗似乎早有所料,千钧一发之际,将早先晒干碾碎成粉的剧毒花蛊,兜头挥在于悬鼓脸上。

  而后闭上眼,静静等待匕首刺入自己的身体。

  可预料中的疼痛,并没有来临。

 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曲无益,倏然起身一把挡在紧那罗身前,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。

  这一切几乎是瞬间发生,于悬鼓中了花蛊,七窍流血,在地上哀嚎不止。

  我捂住自己的口鼻,侧身用身体盖住全身无力的阿姊。

  紧那罗接住往后仰倒的曲无益,眼中尽是不解和震惊,曲无益越发气若游丝:「当年之事不是你的错,一切只怪我能力不足,不能替你洗清罪名,是我对不住你。」

  听到曲无益的话,紧那罗骤然情绪失控,全然无平日的冷静,大吼出声:

  「你的错?你有什么错?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!要你来做烂好人!

  「无间山的那些人,就是我杀的!灭族之恨,他们该死!

  可我,也该死!」

  南疆有苗医黎氏一族,与世无争,善育花草。

  他们将祖传蛊术与草木结合,研制出花蛊异命,本意是为了救人,却被旁人拿去害人。

  自此花蛊异命,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,黎氏一族也成了有心之人惦记的目标。

  紧那罗苍白着脸,颈间青筋暴起,仿佛自言自语:

  「知道我为什么甘愿被囚禁谷底吗?」

  他满脸悲戚,虽然在笑,说出的话却沾满了心碎:

  「因为我有罪,我杀了我的师父!」

  三年前的真相,拉开序幕。

  因为花蛊异命既可救人又可杀人的特性,无间山的人动了占为己有的心思。

  可他高居武林盟主之位,不好明着做那下三滥的事情。

  于是以南疆苗医黎氏一族,要以花蛊祸害天下的名义,骗得江湖众人前往讨伐。

  为了拿到异命的种子,他们杀光了苗寨里面的人,让里面的人无法为自己争辩,无法说出事实真相。

  神医宫前宫主发现其中端倪,连夜赶往南疆,却也来不及阻止祸事发生。

  最后只寻得一个黎氏遗孤,带回了神医宫收养。

  一年又一年过去,无间山上撒满了花蛊的种子,可却只长出尖茬,便不再生长。

  他们追查之下才发现,原来只有黎氏一族的血脉浇灌,花蛊才会成长至盛开,才能拿到那续命的花蕊。

  可人已经被他们杀光了,哪还有什么黎氏血脉。

  三年前,身在神医宫中的紧那罗,培育花蛊种子。

  无意中将血滴在花蛊幼苗上,花蕊盛开一事很快就传了出去。

  不知情的人,只知神医宫有奇人,种出失传已久的奇花。

  可无间山的人却知道是怎么回事,于是背地里趁神医宫不注意,将紧那罗掳了回去,关在笼中,日日放血。

  得知消息后,为了救出紧那罗,前宫主亲自上门讨要弟子,却死于后半夜的变故中。

  那天夜里,紧那罗发了狂,逃出牢笼,将鲜血洒在漫山遍野的花蛊幼苗上。

  大半夜过去,花蛊含苞待放,微风将毒性吹散开来。

  花粉弥漫,袅袅炊烟,荧荧幽火般的异命花海,美得不像话。

  猝不及防间,便要了无间山上所有人的性命。

  也包括神医宫前宫主,他的师父。

  作为黎氏遗孤,世间上没有人比紧那罗更清楚花蛊的特性。

  他是故意的,故意让无间山的人知道他的存在。

  他要报仇!他要他们偿命!

  可他万万没料到,他的师父会为了他,连夜赶来无间山,并因此送了性命。

  他是前宫主最小的弟子,也是资质最好的弟子,他这般聪颖,原本神医宫下一任宫主非他莫属。

  可他杀光了无间山上所有人,在世人眼中,犯下了弥天大罪。

  但这些在他眼里,都算不上什么。

  唯有前宫主的死,让他没办法原谅自己。

  原本一心想为师父偿命,却阴差阳错地被师兄曲无益救了下来。

  罪人谷底三年有余,若是没有我和时翎的意外闯入。

  这辈子,他就这么一个人暗无天日地过下去了。

  曲无益资质平平,却宅心仁厚,白白捡了一个宫主之位。

  前宫主的死瞒不了多久,为了掩护紧那罗,只好向外放出消息:

  「我师效神农尝百草,不幸试药而亡。」

  江湖众人逼上神医宫,要他交出紧那罗,他想尽办法,以假死之法,侥幸保住了紧那罗的性命。

  而后又将他藏于烈溟山谷底,一藏就是三年。

  其间被紧那罗冷嘲热讽冷眼相对,他也不当回事,整日热脸贴冷屁股,还笑呵呵的。

  可现在曲无益要死了,马上要死在紧那罗眼前了。

  那声多年未喊出口的师兄,仿佛卡在紧那罗的喉咙里,脸色更是前所未有地复杂。

  「为何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?」

  曲无益已油尽灯枯,脸上还是挂着笑,温和地轻声与他说:

  「身为师兄,合该是要照顾师弟的……」

  话音未落,气息便急剧消逝。

  屋内一片寂静,无力和悲伤袭上所有人的心头。

  紧那罗更是陷入呆愣中,迟迟没有回神。

  曲无益最后一眼看向我,紧握的手心指向我,费力地向我抬了抬。

  我还未来得及伸出手,他的胳膊便跌落下去,彻底没了声息。

  千医阁外忽然传来喧嚣,屋门被撞开,神医宫的弟子闯了进来。

  曲无益失了生机的身体,顺着紧那罗的手臂滑落在地。

  于悬鼓已目不可视,竟还能说出话来,颠倒是非。

  「是鬼手毒医,是紧那罗!是他害死了宫主,还有明月山庄,他们是一伙的!」

  众弟子目眦欲裂,躁动不堪,看到我的神情,略有些踌躇。

  身为同门和曲无益最钟爱的弟子,我没有理由杀他。

  哪怕大师兄于悬鼓力证,也很难让众人立刻将我定罪,但他们看向我身后的阿姊,目光还是谨慎了几分。

  可紧那罗就不一样了,他是神医宫的叛徒,手上沾满了人命。

  还……害死了前任宫主。

  这在神医宫,并不是秘辛,现场还是有些年长的师叔伯知道此事,于是当即冲着紧那罗发了难。

  「你这个叛徒!当年你害死了前宫主,如今又害死了曲师弟!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!」

  「他没有害死宫主,是于悬鼓!是他干的!」

  我用力大声嘶喊,据理力争,众人的脚步一顿。

  可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,在我喊出于悬鼓的那一刻,他看向我的目光歹毒,不惜性命咬断舌根,也要让我们死无对证。

  于悬鼓咽了气,众人果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,屋内的情形立刻紧促起来。

  他们一步一步逼近紧那罗,将他绑了个结实,架起来去往惩恶台的方向。

  我想要阻拦,却被门口留下来看守的弟子,挡了回来。

  想要硬闯,想要拼上性命,可我谁也打不过。

  身后是情况不明的阿姊,我不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,不敢不顾一切去他身边保护他。

  我曾说过我们是朋友,他是因为我才从谷底上来。

  明知可能会被人发现,明知发现后就是个死,他还是随我上来了。

  甚至不惜性命,以血饲蛊,替我救了阿姊。

  可此刻作为朋友的我,我竟无法去救他。

  我与那些逼他入绝境落井下石的人,又有什么区别?

  对自己心生厌弃的那一刻,忽然想到方才曲无益向我伸出的手。

  福至心灵,我立刻扑向他的尸身,掰开他的手心。

  果然,是宫令。

  回过身去,阿姊已经从剧痛中安静了下来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  方才的一切,她都听了个清楚,此刻冲着我说:

  「去吧,去救他!」

  见她清醒过来,捡回一条命,我眼眶发红,放下心来,当即点头起身。

  我举起宫令,向门口看守的弟子们大喝:

  「宫令在此!放我出去!」

  神医宫上下都知道,曲无益有意传我下一任宫主之位。

  此刻见我手执宫令,他们立即听命。

  我一路跌跌撞撞赶往惩恶台,远远便见到紧那罗被绑在巨石上。

  众人发力,将他推至瀑布边缘,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潭。

  巨石沉潭,是神医宫最重的刑罚。

  专门用于惩罚背信弃义、欺师灭祖之徒。

  神医宫设惩恶台,却几乎没有用过,地上菖蒲丛生,空中弥漫着清新的香气。

  自从曲无益死在眼前,紧那罗眼中的光芒,便熄灭了。

  寂静蔓延,呼吸和水流声混在一起,他周身围绕着悲怆。

  看到我匆匆追来,眼睛湿漉漉的,语气低得不像话:

  「小月亮,我再也没有亲人了……」

  我气喘吁吁,举着宫令阻止行刑,弟子们看见宫令,立刻屈身行礼。

  眼泪模糊了双眼,我心中懊悔不已。

  若不是为了我,他不会从谷底上来,也不会被迫揭开心中疮痍,更不会被绑上惩恶台命悬一线。

  紧那罗纤长的身形,在巨石的衬托下,愈发单薄。

  他抬眼看我,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,明白我的懊悔,冲我摇了摇头:

  「我没有怪你。」

  师叔伯们的脸色相当不好看,众人议论纷纷,嘈杂纷纭。

  我穿过人群,义无反顾地挡在紧那罗身前:

  「各位请听我一言,就算你们不相信我,也该相信宫主。

  若没有宫主出手庇佑,他不可能活到现在。若他真是欺师灭祖的恶人,宫主今日又何必赔上性命救他。

  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,我们学医都是为了救人,此刻又怎能滥杀无辜!」

  呼吸声在耳边响起,紧那罗轻轻靠近,清冷的气息围绕在我脑后。

  「小月亮,你信我?」

  我背对着他,毫不犹豫地点头。

  我信他!

  所以即使被世人背弃,我也一定要站在他身前。

  无关风月,只因我信他凡事皆有因。

  他确实杀了人,他有错。

  可无间山也杀了他全族上下,有仇报仇,他不该被世人唾骂至此。

  紧那罗一向冷漠的眼神,第一次柔软下来,似遗憾无比。

  「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是专属于我的,如果你是我一个人的月亮,那该多好。」

  我瞳孔震动,猛然回头,已然来不及。

  「时翎他不是个好人,把你交给他,我实在不放心,可我也只能这样了。」

  紧那罗背脊发力,摇摇欲坠的巨石,轰然掉下深潭。

  他眨了眨眼,笑意残留在嘴角,看向我的目光澄净向往,似看向世间最后的留恋。

  然后,纤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。

  如风筝断线,又如烟火转逝,决绝又绚丽。

  钝痛袭上心头,我的眼眶几乎要瞪出血来,呼吸急促,似有人掐住我的脖颈,喘不上气来。

  他是没了活下去的念想,也是为了不让我为难。

  今日死的人太多,其中纠葛千丝万缕。

  明月山庄和神医宫都死了当家人,对内的震动就不说了,对外更是轰然大波。

  会不会因此反目成仇,还很难说。

  若我这个节骨眼上,还执意要保紧那罗性命,一定会遭人诟病。

  情绪大起大落,此刻又是锥心刺骨,意识忽然模糊,我昏倒在地。

  再醒来已在千医阁中,阿姊在我身边。

  还有时翎,他也来了。

  屋外人声鼎沸,似乎有大队人马上烈溟山来。

  阿姊自己还煞白着脸,却坚持守在我床前,不让时翎近身。

  见我醒来,松了一口气,俯身摸了摸我的额头,探了一手冷汗。

  我的心像浸了冬月凉水,看向床幔的目光深不见底。

  阿姊突然勾嘴一笑,笑容却不达眼底:

  「阿月,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巧妙了吗?

  所有的人出现的时机都刚刚好,好得像是被人算计好的一般。」

  说罢,又转头看向时翎,眼神充满了嘲讽:

  「太子殿下,我问你!为何来得如此匆忙?」

  阿姊的眼神让时翎有些皱眉,他看了一眼虚弱的我,忍住了对戗的冲动,耐着性子回答:

  「我听到暗卫来报,神医宫有异动,我怕阿月有危险,就立刻快马加鞭赶来。」

  不料阿姊继续咄咄逼人:

  「京城到烈溟山,即使脚程再快,也需得半日有余。

  可半日前,我和阿父才刚到神医宫,你的暗卫是如何判断神医宫有异动?

  难道我和阿父,就是你们所谓的异动吗?」

  时翎脸色极为难看,他见我一言不发,心下不安,连忙解释:

  「我一听到你可能有危险,就什么也顾不上了,路上一刻都不敢歇,连口水都来不及喝。」

  说话间,语气甚至带了点委屈,越说越气,最后差点吼出来:

  「结果呢!你一醒来就盘问我,什么意思?怀疑我吗?」

  我避开他有些受伤的目光,想到今日的一切,悲痛蔓延开来,声音不像从我嘴里发出来的:

  「你知道吗?紧那罗死了,曲宫主死了。我阿父,也死了。」

  我和阿姊一母同胞,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。

  她一个眼神,我便已明白她的意思。

  「时翎,权力对你来说,就那么重要吗?」

  不出所料,于悬鼓应是受人鼓动,才策划了这一切。

  最后的目的,应该就是为了坐收渔翁之利,将神医宫和明月山庄,尽数纳入囊中。

  否则,若只为了神医宫宫主之位,他根本不需挑着我阿父和阿姊来的日子下手。

  风险极大不说,还容易出变故。

  所以,于悬鼓只是枚棋子,背后筹谋应当还另有其人。

  天子确实如传闻那般,对时翎这个太子不喜。

  可那些都不过只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罢了,天子十余年前就在为他铺路。

  朝中势力散乱,外戚野心蓬勃,各自支持着自家皇子。

  时翎受母族所累,背后无人依仗。

  天子身体每况愈下,指不定哪日就撒手人寰。

  京城中的势力早已泾渭分明,他若一去,内乱必起。

  为保时翎能够顺利继位,天子另辟蹊径,对明月山庄动了心思。

  什么狗屁凤凰命,都是扯淡。

  不过是为了逼明月山庄,表明态度罢了。

  帝王之路,注定无情。

  而时翎的心境和手段,都还不够狠。

  天子不得不暗中为他筹谋一切,可谓计之深远。

  如今曲无益有意让我接任神医宫,而我一旦接任,嫁入皇宫一事,大概率是要作罢。

  天子绝不可能算计一场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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