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丧(四十三)_大德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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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丧(四十三)

  过了春节,元宵就近了。

  正月每天儿都是好日子,尤其是大先生这样的名家,徒弟门生上门就不用说了,来往的好友宾客多了去,门庭若市般的热闹;云磊和杨九留在天津,毕竟离的远,就说等过了元宵再回京。

  今儿正是元宵,外头都热闹着呢!盛京最是繁华,人们玩儿的花样也多,什么灯谜啊花会啊,还有城中的小河都泛着华美的舟。都说过年一家团圆,这元宵才是普天同乐的好日子呢!家家户户灯火通明,城里城外喜庆繁喧;小贩叫卖,灯谜诗会人潮若海,热闹得不行!

  客人们都是白天上门拜访的,入了夜自然都是在各家吃团圆饭,再不呢,就是带着家人走街串巷或领着孩子们出入玩闹玩闹。

  郭府的船早早儿就上了湖,绕着城中缓游赏景。

  小珍娘家在城西,里这京中河还远着呢,从前也不会出来闹腾,最多就是和姐妹们逛个店铺,也没有乘船绕城过。今年郭府的船造好以后,夫人可是头一个就和她说了,还按着她的喜好加了些装饰,怀了身孕的人嘛总要高兴些,以后生出来的娃娃才不会愁眉苦脸的。

  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就出府乘船了,郭府游船最是精美雅致,吸引了不少年轻男女的目光;师兄弟几个趁着出门儿来玩,也都上了船给师父师娘行礼问安。

  孩子们白天一早就拜访过了,到了晚上也没那么多礼数,拉上堂主周九良烧饼曹鹤阳,这几个一块来的就得给你闹腾个没完,幸好拉着少爷下船去溜达溜达了。

  各府的船只多着,一会儿遇上了大先生的好友门生什么的,都得一块聚着闲聊两句;一帮小子们在也没什么意思,索性就让他们自个儿闹腾去吧。

  临下船前,夫人喊住了他们几个:“也别就这么走了,带上小珍一块玩儿去!”

  都是年轻人,总能玩到一块去;主要是夫人看小珍的样子,也是想下船去走走的,和自个儿相公在一块儿,当然比陪着他们这些个长辈要有趣多了!

  几人的步子都是一顿,有些怔愣。

  师娘开了口,也不好拒绝;烧饼眼珠子滴溜一转,笑道:“弟妹这不是有喜嘛,这外边儿…嘿嘿闹得很,别冲撞了不是!”

  “嘿…嘿嘿…”堂主在一边干笑了几声,也配合着:“说的也是啊,这有身孕的人啊,更应该小心是不是。”

  “又不是泥捏的!”夫人笑道,哪里会看不出这些个臭小子们的想法,不就是觉得带个女娃娃不方便嘛!那哪儿行啊,道:“你们五个老爷们,还照顾不了?”

  这么一想啊,还是小辫儿听话,去哪儿都带着杨九,哪像这些臭小子。

  臭小子们哪里是不听话啊,只是这听话和兄弟情比起来,一准儿是兄弟情更重要啊。

  几个人有些无奈,在那站着也不是个事儿;少爷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,扯着嘴角笑了笑,道:“那走吧。”

  小珍一直在边儿上坐着,没说话,眼中带着些希翼和小媳妇儿般的委屈;听了这话,当下眼中就闪着光亮,一下就站了起来喜上眉梢地跟在了少爷身边儿。

  几人一行下了船,沿着岸边儿散步着,兄弟几人都有些拘谨无言。

  毕竟这李家小姐不像杨九,不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,可以没大没小地说笑吵闹着;再说了,这有孕的人最是弱不禁风了。人家两夫妻并肩而行,他们吵闹个什么?

  烧饼一下觉着有些没趣,拉着曹鹤阳闲聊起来,说说湖中舟、岸上楼,总归就是没了刚刚上船的那股子劲儿头。

  堂主背手而行,神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兴。但旁人也就算了,周九良跟着他这么多年了,哪里会看不出来;拐手用手臂撞了他一下,示意他别丧着个脸。

  堂主白了一眼,仍旧是冷着脸。

  其实正经说说,也没有不高兴什么的。只是人人都有个玩伴儿不是?平常里,小两口腻歪可以,爷们几个出来转悠,带着个女的,就不大合适了;何况和人家还不熟悉。

  刚刚在船上,师娘确实是开口了,但这少夫人又不傻,哪里看不出这哥儿几个有些不乐意呢?就在一边儿站着,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,看着就让人觉得不爽利。

  人潮涌动起来,小珍跟紧了少爷,主动握住了他的手,倚靠在他身边儿。

  少爷也没有推开,只是整个人像根雕似得,僵硬冰冷。

  人声鼎沸着,兄弟几个也各了些距离;九良有些忍不住了,低声骂着:“这脸色让师娘看了,回头得收拾你!”

  “切…”堂主满不在乎地别开了脸,转手拿起身侧小摊上的拨浪鼓摇了摇,再给人店主放下,嘴里头念念叨叨的:“核桃似得…欠盘!”

  九良一听话,抬手就打他一下,骂道:“你要死啊你!”

  “说你呐,说你呐!”堂主吃痛地揉着胸口,赶紧转了话风:“说你呢,行了吧!”

  “给你欠儿的!”九良仍旧黑着脸骂骂咧咧的,说着说着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大林的方向,得亏人家没回头来看。

  堂主有些孩子气地哼了一声,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走向一边儿的小摊开始耍起了那些玩意儿。九良也不再说他,就跟在一边儿不说话,看着他可别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话来!

  孟鹤堂其实只是突然有点想念杨九了,那小霸王多横啊!但这人就怕对比,杨九从前看小辫儿和陶阳说话时,可从来没在一边儿一副委屈样;他们拉着小辫儿出门喝酒,杨九也只是故意闹腾两下,最后嘱咐了几句就放他们出来了。再不想想书院里那位小师妹玉溪,那叫一个伶俐啊,你就是叫她一块儿人都不来;大大方方的,有话说话,没事儿才不会在一边儿委屈巴巴地看着你呢!

  麻麻赖赖的,要换成个爷们,直接就给盘出血来丢湖里去!

  堂主在一边儿,带着情绪正气得牙痒痒呢,手臂受力一晃;转过头来,正看九良一个劲戳他手臂,眼睛却是看着不远处的石拱桥上的。

  堂主一甩袖,没好气道:“干嘛呀!”

  “你看呐!”谁没个脾气,那九良还能让他给凶了?放下手就给吼了回去,指着桥上,再放低下声音道:“那不是…那谁…”

  桥上人群涌动,一片纷乱;唯有一袭白衣凭栏而立,胜却人间烟火。

  这气场,这范儿,除了咱们陶老板还有谁?

  堂主一激灵,当下就转头寻少爷的身影,他正立于湖岸边的杨柳树下,风扬额前碎发,雪寒鼻尖儿酸涩,一动不动地看着人海那头的拱桥上。

  有些人就是不需要半点装饰,安静地站着就光芒万丈。

  少爷是移不开眼了,就在那站着;太久太久了,他都分不清远处石桥上的白衣是他的错眼朦胧还是一片幻象,总之不会是真的吧。

  这是喝酒了,还是病了呢。

  桥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岸边的响动,驻足停下只是因为人潮拥挤,有摊贩挑担而过,他错身避开也正好看看这湖面儿上的花舟景色。

  白衣飘转,这人转身下桥,一步一拥挤;这边儿岸上的人,一下就乱了起来,个个儿抬脚就要追过来了。

  一摊贩挑担而过,四五孩童嬉笑串动人群;这桥上本就拥挤,大伙儿都是贴着背走的,这么一闪躲,却来不及躲过几个孩子的的碰撞,几个人颠颠脚步就这么摔倒了!人推人,背向背,向前一倾倒正好就撞上了白衣少年,少年正一抬脚,步履不稳向侧一斜,下桥的栏本就矮,身子一斜步子一倒,几个人一块直直地就向湖底摔了下去!

  人群骚动起来,一阵惊呼!

  “阿陶!”

  这落水声响起的前一瞬,堂主就听见了身边儿的一声急迫喊叫!随即落水声一个接着一个,桥面儿上摔了几个人入水,人们惊呼着救命!

  烧饼和曹鹤阳一转身,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,就看少爷一把扯下披风,向前急急两步就跳进了湖水里!

  与之同时的还有一声孟鹤堂的惊呼:“大林!”他也是向前了两步,偏偏慢了些就是没拽住他!

  曹鹤阳最先反应了过来,指着桥底的小木舟,喊道:“快!咱们划去湖心接他!”

  四人一齐向桥下跑去,小珍也仔细护着肚子,跟着他们神色担忧地小跑过去。

  堂主直接就跳下了桥底的小木舟上,抬手立马急急地解开了套绳,其他三人也默契地跳上木舟,拿起木桨抓着紧向对岸划过去!

  落水处是在半中间儿,其他几个落水的,扑腾了几下很快都被救了上来,唯独少爷潜到湖水下了!

  这最先摔下桥的人是摔的最重的,又不会水,直直地就向水底一头扎了下去,一准儿昏了!师兄弟四人把船划到了大林潜下水的那个位置上,堂主和烧饼正扒拉下披风,急急地就要往水底扎了!

  “上来了!”九良一声喊叫,指着水底慢慢儿一圈圈儿荡漾四散的水花,喊着:“快快快!再过去点儿!”

  曹鹤阳立马拿起浆向左前方划拉了两下,烧饼和堂主当时就下了水,俩人搭着手一块把水底的俩人给拽了上来!

  少爷把人带上了岸,这才松开了手,喘着粗气不知是精疲力尽还是心慌意乱。

  抬手拍了拍这昏迷不醒又苍白消瘦的脸,慌乱地喊着:“阿陶…阿陶…阿陶你醒醒,你看看我!”一边喊着,一边双手交叠按压陶阳的胸口,眼里满是慌乱恐惧。

  陶阳没有醒过来。

  按压了半晌仍旧没有半点反应,陶阳躺在那,浑身湿漉,脸色苍白,连呼吸都微弱的让人感受不到了。

  “阿陶!”少爷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喊出的这一声。

  木舟早已驶到了岸边,周围也围聚了许多人,甚至有些眼窝子浅的姑娘听着少爷这一声心碎嘶哑的哭喊,都别过脸抹了眼泪。

  他就像疯了似得。

  烧饼和堂主都楞在了原地,原本顾着找大夫的急迫霎时就安静了下来。

  难道,真的…

  能做的都做了,这都快一盏茶的时间了,陶阳昏迷的脸没有半点儿反应。

  从桥上脑袋重重地扎进了水里,他又不会水,和坠楼有什么分别!这会儿一定是伤到了,才…

  堂主红着眼眶,蹲下了身,低低地喊了一声:“大林…”

  少爷停下了按压胸口的动作,抓着孟鹤堂的手臂,眼泪簌簌地往下掉,瞪着眼无助又着急:“怎么办!孟哥…孟哥…救救他,快救他!怎么办…快救他!”

  烧饼按住了少爷慌乱颤抖到近乎癫狂的身子,努力想平复他:“大林!大林!你冷静点儿!大夫就要来了!大林!”

  “走开!”少爷充耳不闻,不知哪来的劲儿推开了烧饼,俯身把陶阳抱在怀里,拥得紧紧的像是失去了理智:“阿陶!阿陶!阿陶,不要——阿陶。”

  低低的呼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,听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。

  “阿陶…阿陶你醒过来…”少爷抱着他,止不住的颤抖,眼泪断了线地流淌,由他的眼睛滑落进陶阳的颈窝,苦涩而滚烫。

  什么责任什么担当,什么成家立业,敬孝师长…他都不要了,不要了!

  他郭齐麟就只想当个满心儿女情长的庸人,不想当名留青史的圣人!

  什么都不要了,只要你活着,活着在眼前;不爱我也好,伤我心也好,都可以,都可以!

  他慌乱而颤抖的声音,一字一句:“我都听你的,什么都听你的!我给你种翠竹,给你做灯笼,给你放烟火…我再也不闹了!阿陶…我什么都不要了,也不和你闹了…阿陶,你醒过来…我求你了…阿陶——”

  你是我翠竹上的姓名,是我灯笼里的烛光,是我烟火里的璀璨;是我毕生的梦想,是我嘉陵关外不畏风雪的信念。

  “阿陶——别离开我——”

  这一声,嘶裂颤抖,悲恸欲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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