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4 节 梁史:孟玉_凤还巢:朱墙内她人间清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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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4 节 梁史:孟玉

  我及笄那天,雪得很大,他说要退婚。

  我问他,是否想清楚了。

  他不答,目光看向我的身后。

  我的庶妹在他的目光中惨白了脸。

  而他,眉眼缱绻。

  「向郎君,你可想清楚了?」

  我坐在下首,而上首,是我的父亲和继母。

  天灾人祸,民不聊生。

  瘟疫、兵乱、旱灾、蝗灾。皇城中的圣人流连内帷,求仙问药。值此乱世,我无心办什么笄礼,只在家中同父母兄弟办一场家宴便是。

  纵然简陋,纵然只有家人作陪,纵然只有继母为我绾发,可也终究是我的及笄之礼,他贸贸然上门,礼无好礼,话无好话,开口便是要退婚,饶是我在先生的培养下早已宠辱不惊,也不由得激起两分火气。

  我看向我的父亲,他沉默地望着我,他的嫡长女受辱,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出好戏。

  我倏然微笑起来,道:「郎君此次登门,可曾知会令尊令堂?」

  那向氏三郎白净的脸庞红了起来,细细看去,连脖颈都是红的。

  「自然是知晓的!」

  他的声音大了两分。

  虚张声势罢了,我都能听出他的外强中干,我的父亲如何不能?

  胞弟阿璠霍然起身,却又被阿兄按下了身子。

  如今父母俱在,岂轮得到他开口。

  我对向三郎行了一礼,随后对着仆从吩咐下去。家仆为我献上笔墨,一同奉上的还有一只宝匣。

  我并不爱习字,但先生为了磨练我的性子,硬逼着我日日抄书,硬生生练出了一笔好字。也得亏先生教导,否则今日哪怕无人去看,烂字也是丢脸。

  笔墨勾横,我书就一封退婚书交由他,另有定亲信物。向三郎没想到会这样快,清俊的眉眼显出了错愕。

  他抱着东西,正不知如何是好,我招来仆役,指着他说:「赶出去!」

  「孟玉,你——」

  永原向氏的公子向柯,丰神如玉,飘然若仙。他的美名和才华传唱在街头巷尾,私语在闺阁之中,流连在青楼楚馆,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人拿着扫把赶出去的一天。

  我着朱红披风,安静地站在门口,看着旁人对这名冠永原的郎君指指点点,看他的手在颤抖,雪絮落在他的身上,混合了泥土,弄脏了那件流光锦缎的无瑕白衣。

  我道:「向氏三郎,向孟素来通家之好,自家大人起约定我二人指腹为婚。如无意外,本该三月成婚。今日乃我及笄之礼,你无故登门,且无拜帖,又无贺礼,空口白牙便要退婚。孟氏自问并无礼节不周之处,敢问郎君,何故辱我孟氏?」

  向柯的脸一寸寸雪白下来,我疑心是我看错了,他本身生得白,不像我,素日来修习弓马,同他站在一起,倒衬得他女相。

  向柯低声道:「我不知今日是你及笄,他日会赔罪的。」

  我问:「离成婚还有三月,你同我退婚,可是心有所属?」

  他不答,目光看向我的身后。

  我平静无波地望着他,道:「向氏矜贵,不敢高攀,还望禀明君家大人,切莫搅扰我孟氏女前程。」

  仆从奉上的宝匣装着我二人定亲的信物,本是由我阿母保管,阿母过世后,便由我保管。

  我将匣子掷出,砸在了他的额角,收了几分力,却也将他的额角碰得鲜血淋漓,更显狼狈。

  府邸大门沉重地关上了,我转身,看到庶妹惨白的面色。

  向柯这一闹,倒是将我这及笄的氛围搅扰了个干净。我招呼大家入席,天寒地冻,唯恐这饭食凉了,可我庶妹阿灵却跪在了廊下,不肯起身。

  她的生母宋氏今日围观了全程,自然知晓了女儿的不对劲,也忙不迭地跪下,唯恐我迁怒她女儿。

  我知晓,她是怕我的!

  自家的姊妹,何故如此?

  父亲坐定,问跪着的妹妹:「你为何要跪?」

  阿灵对着父亲叩头,道:「阿父,儿有罪,向氏三郎今日退婚辱没阿姊,与儿有关。」

  父亲淡淡地唔了一声,不辨喜怒。

  阿灵道:「阿姊同二兄还未归家时,向氏郎君常来家中寻大兄读书,因着阿姊不在,郎君初来乍到,只以为儿是阿姊。后又常常过府,伴着弟弟妹妹们玩耍。儿昔日只以为郎君为着阿姊,善待儿同弟妹,孰料就在半月前,他……」

  说到这里,竟像是难以启齿,阿灵掩面痛哭。

  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,道:「姨娘们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吧,今日灵儿的话若是我在外头听见只言片语,倒要看看诸位弟妹能挨多少板子呢?」

  弟弟妹妹们齐齐道了声「是」。

  我最小的妹妹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,整个人都在打颤。

  阿灵瑟瑟发抖,我沉默不语,倒是继母萧氏不忍心,道:「灵儿进来说,你现在年纪小,别冻出毛病。」那女孩终于肯进来了,只是进来仍旧不敢坐,跪着回话:「他趁夜翻入儿的闺房,道是对儿情根深种,此生非儿不娶。儿不敢做出这等造孽之事,他道是儿被阿姊欺辱,不敢面对,说着说着竟要强来,错非使女机警,进了屋子,只怕儿立刻便要碰死。阿姊这些时日同阿父在营中,儿不敢张扬,今日他来退婚,儿惶恐,只怕他还会做出事情来!」

  我低声吩咐阿蛮几件事,她领了命,便悄声下去了。

  宋姨娘见我品茶不语,立刻叩头道:「女郎,都是奴婢无用,教坏了灵娘,奴婢只求您看在灵娘年纪尚小,又是您的骨肉至亲,饶过她。奴婢定会对灵娘严加管束,绝不再叫她做出此等败行丧德的事。」

  我揉了揉眉骨,问她:「姨娘可记得自己的身份?」

  宋姨娘战战兢兢,伏跪在地。

  我道:「看来是知晓了。阿母在时,也对我讲过姨娘是读书人家出来的,不过家道中落,这才为人妾室。娘子未过门的时候,灵儿住在我的院中,我原想着你母女过得不容易,没叫你骨肉分离。如今你道是将灵儿教坏了,姨娘容我知晓,读书人家出来的姨娘,怎将灵儿教得如此胆小怯懦,是非不分?」

  说到这里,我再无悦色,将手中茶盏掷出,茶盏碎裂,惊得宋姨娘一阵战栗。

  阿灵吓得哭声都止住了。

  我问她:「这件事,姨娘是否知晓?」

  阿灵流着泪点头。

  「也是她不让你说出去的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我冷笑:「一个外男,还是你未来的姐夫,强闯进你的闺房,我同阿父不在,可是娘子还在,她是你的母亲,你不去和母亲说这件事,却要同姨娘说。说就说了,姨娘让你不说,你还真不说?你是博远侯的二小姐,将门的贵女,怎的一点骨气也没有。若是你在旁的人家,或是旁的时候遇上这事,那便是无媒苟合。届时一条白绫吊死,便是你想要的?」

  阿灵哭成了泪人。

  宋姨娘哀求:「女郎君。」

  我怒极反笑:「难道姨娘打着让灵儿嫁入向氏的主意?向三郎深夜探访女子闺房,败坏我妹清誉,难道就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好人了?府内何等森严,若是他一个动静喊出来,他倒是风流了,灵儿就得去跳河。我倒还不知,姨娘如此拎不清啊!」

  宋姨娘嗫嚅几下嘴唇,到底没说什么。

  萧氏看够了,唤阿灵起来。阿灵怯生生地看我一眼,只是我余怒未消,面上表情也不好看,她又是一个哆嗦,跪在那里瑟瑟发抖。

  萧氏并不着急,亲自下了座位,将阿灵拉起来,语气和缓温柔:「灵儿从此住到我的院中,也跟着你哥哥们去读书。好孩子啊,何必妄自菲薄,你又做错了什么呢?」

  主母问她:「你错了吗?」

  阿灵的眼泪已经止住了,却仍旧不敢说话。

  萧氏的目光温柔专注。

  阿灵低声说:「我没错。」

  「大点声。」

  「我没错。」

  父亲也露出和缓的笑意。

  阿蛮回来了,对我点了点头,我说:「主君,娘子,灵儿今日受惊了,让她回去歇着吧!」

  萧氏看向父亲,见父亲点了头,她才温柔地说:「灵儿,歇着去吧!今日便搬到我的院子中,不要怕,阿父和阿母都在。」

  阿灵被使女带下去了,而宋姨娘却还跪在地上,不知何时迸发出力气,扑到父亲的脚下,哭求道:「主君,主君,灵儿是妾的命啊,您不能让娘子把灵儿带走。」

  父亲踢开她的手,道:「主母理应管教子女,你将我的女儿带成这样,这笔账,还是看主母该如何发落你!」

  他看我一眼,道:「阿玉,随我来!」

  我道了声「是」,便跟上了。

  将所有的繁杂事扔在了身后。

  萧氏望着父女二人的身影,叹了口气。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六,娘家落败得早,她带着母亲独自支撑门户,后来嫁入这博远侯府,虽然人情练达,自信也有才干,可处理这一大摊子事,还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!

  明明年华正好,却觉得自己即将未老先衰。

  看着几乎要哭昏过去的宋姨娘,她对使女说:「寻几个粗壮嬷嬷来,将宋氏堵了嘴关到北院,即日起为灵儿抄经祈福,不得踏出一步。」

  使女领命而去。

  我以为父亲会带我去书房,却没想到,父亲带着我登上了城楼。

  永原城中自有宵禁,可谁敢阻挡刺史的车马?

  雪下的越发地大,城内一片空茫茫,唯独更夫打更的声音被拉得很长。

  我望着城内的屋舍,偶尔有几家灯火,想必百姓是存够了过冬的柴草,不必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勉强取暖了。

  登上城楼,父亲的肩上头上尽是雪花,我也不遑多让,父女二人站在一起,倒像是两个雪人。

  父亲问我:「阿玉,你看到了什么?」我努力睁大眼睛,只有白雪映出的光。

  「阿父,儿愚钝。」

  我诚实地回答。

  父亲叹道:「你可知为父如何起家的?」

  我知晓。

  孟家虽出自云川孟氏,阿父却并非以家族恩荫授官。

  昔日阿父一脉因着家主无能,产业败落,兼之早逝,孤儿寡母受尽了欺凌,全仗着祖母自立,靠着一手好女红勉勉强强将阿父拉扯大,一双眼睛便是这样生生熬坏的。

  长大的阿父读书不成,又不甘埋首田间,索性离家投军,立下志向要当顶天立地的男儿。

  彼时这大胤正是水深火热之际。内有叛乱,外有蛮夷,阿父生有凌云志,兼有好胆识,战场之上屡立奇功,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。

  彼时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,却惹了皇城中的圣人忌惮,寻了借口卸掉阿父兵权,阿父带着姬妾儿女南下,当了越州刺史。

  如今在越州已治理三年,政通人和,百废俱兴,百姓无不歌功颂德。

  父亲并没有等我的回答,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:「我儿,向氏三郎丰神俊雅,闺中少女无不爱之,虽有不妥,你又何故将他弃如敝履?」

  的确如此。

  越州虽然偏远,但胜在广阔,永原向氏也曾跻身《世家录》的头十位,这些年虽有落魄,但在外人看来却也是门第高华,家中子弟芝兰玉树,满门锦绣。而向氏三郎虽无意出仕,为人放纵轻狂,才情斐然,加之容色俊美,若非我阿母当年上京,同向氏娘子一见如故,互许婚姻,只怕也轮不到我去嫁他。

  我道:「永原城、越州,乃至上京都以为向三郎乃是春闺梦里人,在儿看来,他不过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吧了!」

  父亲不置一词。

  我道:「当年阿母同向氏夫人互许婚姻,定的是向氏子与孟氏女。可孟氏女并非儿一人,向三郎若是爱重阿灵,大可上门向阿父禀明缘由,阿父并非顽固不化,儿也并非痴心情爱之人,何愁不能成就好事。可他夜探香闺,意图玷辱阿妹在先。搅扰儿及笄,辱孟氏名声在后。此等人,扯着轻狂不羁的大旗,行的却是无情无义的勾当。面上光风霁月,内里糟污不堪,此等小人,儿不齿之。」

  父亲这才看向我,看了许久,悠悠笑道:「你不像父亲,也不像你母亲,像你祖母。」

  我低声道:「若能类大母三分,便是儿的福气。」

  祖母将阿父一手拉扯大,等着阿父回家,为她挣来了诰命夫人。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,却不是个好儿子,内院里妻妾糟乱,偏我阿母没手段,性子软绵绵的,祖母被烦扰的身体越发地差,没过几年好日子便去了。

  想到这里,我又有些自嘲,阿父纵然不孝,可是子不言父过,如今我的行为,不也是不孝吗?

  父亲问我:「你可知向氏三郎何故来访,既无拜帖,又不曾知会父母,急匆匆要同你退婚?」

 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,向氏近年来虽有落魄,祖宗基业却还在,何故向柯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事?

  「请阿父赐教。」

  父亲将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,我见那帛书镶嵌金玉,质地明黄,却不知自己该不该跪。这是圣人的旨意,本该放在家中请出香案日日供奉,为何会被阿父如此揣在身上?

  父亲道:「只我父女,不必跪了。」

  雪已经停了,我借着雪地的光一字一字看得很是费力,只是看完了,却觉得心凉。

  那圣旨上,御笔朱批,命我孟氏女,和亲柔然。

  父亲声音淡漠,并不因圣旨的话动怒:「柔然递了国书入朝,令大胤俯首称臣,年年上供,另点了名要孟氏女和亲。」

  我的牙齿咬得几乎出血。

  父亲是武将,以战争起家,却柔然七百里,复大胤十五城。可班师回朝,换来的是圣人猜忌,如今更是要他的女儿和亲。柔然打的什么心思,文武百官没人知晓?可他们还是妥协了。为了那点功高震主的提防心思,宁可将杀敌有功的将领的女儿送给敌人凌辱,换来勉强的苟延残喘,也不愿意将军权委托我父,去博得朝野的太平。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。难道这满朝文武,难道这龙椅上的圣人,竟都是软骨头吗?

  父亲道:「你同向氏有婚约,这桩和亲势必落在灵儿身上。恐怕那向三郎打的主意便是同你退亲,如此一来,你是长姐,可担和亲之责,灵儿便可免于祸患。」

  我冷笑:「白日我打得轻了。」

  父亲问我:「若是你去和亲,该当如何?」

  我沉默下来,细细揣摩父亲的意思。

  我是阿父嫡长女,家中兄弟姊妹众多,唯独我和阿兄是由阿父亲自教导的。后阿母遇难亡故,我带着胞弟逃难千里寻到阿父,阿父更是令我饮食起居都在他院中,亲自教我弓马,询问我功课。如此偏爱,他必定是不愿送我和亲的。

  只是,阿父询问的缘由又是什么呢?

  阿父愿意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?风声起了,我道:「若儿和亲,侥幸存活,至多五年,柔然便有了一位汉人的王太后。」

  父亲大笑:「到底是我儿,永不会囿于眼下。只是阿父问你,若阿父不愿送你和亲,该如何解开眼下的困境?」

  我思索片刻,道:「儿有三策!」

  「讲。」

  「若是下策,便请阿父立刻为儿定亲,或寻人替嫁,或令灵儿和亲。」

  「若是中策,便请阿父入朝辩论,依仗仅剩的兵权和声望裹挟圣人。」

  「若是上策——」

  父亲目光炯炯:「上策何解?」

  我在方才的席上吃了两杯酒,一定是醉了。

  或者是疯了。

  我俯身下拜,血液在沸腾,我听着自己说:「若是上策,便请主君反了。」

  我跪得膝盖生疼,纵使身上穿得暖和,却也挡不住无缝不入的北风,连骨头都冻住了,可血液却还是滚烫的。

  我父大笑,亲自扶我起来。

  父亲征战沙场时我尚未出生,可此时我却看到了那个盖世英豪。

  他说:「那便反了!」

  次月,天使携圣旨而来,封我为郡主,令我和亲柔然。

  我父大怒,以其假传圣旨为由斩首,祭我孟家军大旗,我随父再登城楼,身着戎装,英武不输男儿。

  他指着城外驻扎的三千将士,道:「人谓之王师,吾谓之佞臣。」

  那天使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,为首的主将恼怒万分,却畏惧永原城兵强马壮,城墙高耸,好言相劝:「侯爷,您如此藐视皇威,是诛九族的大罪。」

  我站在城墙上,如男子一般揖礼:「郑将军,昔日战柔然,你同我父尚有同袍之泽。今日陛下受奸人蒙蔽,朝有奸人;强令我出关和亲,兼有国耻。将军任由奸人蒙蔽圣听祸乱朝政,此乃不忠;用你保家卫国的本领,带着你的士兵去威逼你的同袍将女儿送到柔然任人侮辱,此乃不义。阿父在家中常对我兄弟言说当年之事,每每听到便觉热血沸腾,更是十分钦慕将军德行高尚,今日方知,将军不过如此,乃是阿父识人不清,错认忠奸。」

  郑将军似乎颇为恼怒,吼出的声音都带着颤:「我与你父乃是同袍,你父未曾开口,你这小儿却敢越俎代庖?」

  我道:「阿父乃是世间英豪,将军这不忠不义之人岂配同阿父对话?」

  郑将军大约是十分生气的,只是嘴硬道:「于你一人换社稷安宁,某虽不义,你可曾有忠?」

  我只笑道:「于我一人换社稷安宁,自然划算,只是不知将军是否读过《六国论》?却又不知『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然则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无厌,奉之弥繁,侵之愈急』此句何解?」

  郑将军被我说得以手掩面,想是无颜面对我父。

  只是我父女二人不肯出城,又有天使的头颅挂在墙上,虽然打的是「清君侧」的名号,可谁都知道:孟家,反了!

  既如此,那便如此!

  猎猎风声,我只听父亲爽朗而笑:「吾儿,怕否?」

  我握紧手中的弓,声音铿锵有力:「儿不曾畏惧,以女子之身直面此等盛景,虽死无憾。」

  父亲道:「为父同我儿打个赌,便赌这眼下的困境。」

  我问:「可有彩头?」

  父亲:「若你赢了,阿父送你一件礼物。」

  「若儿输了?」

  父亲笑:「你不可能输。」

  我不可能输。

  我的目光瞄准了那城下的主将,他是我父昔日战柔然的同袍,是千军万马中拼杀出的将才,是我父八拜之交的好友,是逢年过节送来节礼的叔父,是与我父把酒话当年的知己。

  但也是他力主送我和亲,是辱我国门的刽子手。

  我松开了弓弦。

  破空之声在风中消弭,那身躯倒下时面上仍带着错愕,黑暗袭来,他的耳中听得了最后一句话。

  「将军,汝妻子父母,吾养之。」

  世人皆知,博远侯昔日惹圣人忌惮,兼有小人挑拨,最终解下兵权,外放为官。圣人格外开恩,恩赏保留八百府兵。

  若是要威逼孟氏女和亲,三千军士足矣。

  可无人知晓,越州地域广阔,父亲初来乍到,面对废弛的军队、层出不穷的反贼、民不聊生的城池,是用了如何的铁血手腕才将越州治理成如今的模样。

  更无人探究,那些反贼被擒后,究竟去了何方。

  郑将军被我一箭射杀,余下的将士乱作一团,可他到底是有几分本事的,想必早已作了安排。他死后,他的副将立刻顶替了主将的位置,下令攻城。

  父亲感叹:「到底是伯先,真真切切有几分才干,手下的将士倒有些不同凡响。」

  伯先,是郑将军的字。

  我无力去分辨父亲的话,只被这拼杀的场景刺激得头皮发麻,热血沸腾,只恨不得能亲身而去厮杀一场。

  父亲瞥我一眼,对扈从道:「取我的枪来。」

  扈从片刻便回,父亲将长枪扔给我,道:「这便是我要送你的礼物。」

  我对着父亲行了个军礼,父亲对我说:「拿上它,出城,若是赢不了,也不必回来。」

  我下了城楼,跨马出城。

  副将是一个面容坚毅的人,我不认识他,却知道他有本事。

  若非没有本事,也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迅速反应过来,接替了主将的位子。

  我对他一礼,道:「将军,小侄无礼,今日冒犯,还望将军海涵。」

  他摇头,道:「各为其主,何谈冒犯。女郎请!」

  我应声而上。

  枪为百兵之主,今日虽新到我手中,却犹如相伴多年,极为顺手。

  那副将甚有本事,与我战了几个回合,互有胜负,我沉着地坐在马上,马儿打了个响鼻,他冷静地望着我。

  「你和我见过的女郎都不同。

  「好孩儿,今日,我来教你如何与人战。」

  我的枪法是我父亲所授,眼前的人有能力、有战功,有与人对战的经验,可是几个回合后,他被我一枪挑落马下。

  他的面容一如已死主将的错愕,可是没有机会去问为什么,我将他的头颅高高挑起,士兵们终于畏怯了。

  主将死了,副将死了,再无统领之人,士气一再跌落,终于有人丢下了手中的兵器,四散奔逃。

  今日之战,我胜。

  夕阳西下,天地之间,我横枪立马,回身看向城楼。

  父亲站在那里,我看不清他的脸,却知道,他是赞许我的。

  随我出来的士兵看向我的目光再无审视和怀疑,副将下马单膝而跪,扈从下马单膝而跪,千百人单膝而跪。

  我握紧手中长枪。

  今日过后,孟氏女孟玉,将是乱臣贼子,千古罪人,红颜祸水,祸国妖孽。

  可孟氏女孟玉,也会是开国功臣,巾帼英雄,女中豪杰,世间英豪。

  孟玉,终将扬名天下。

  大胤弘佑三年春,博远侯抗旨,朝野皆惊。

  消息传入国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后,当圣人知晓那日,柔然使者尽数被诛杀在驿馆中。

  无人知晓是谁动的手,朝廷视柔然如父,若非祖宗规矩,只怕这些使臣皇宫也住得。如今使臣已死,圣人躲入内帏,沉迷于丹药和美色,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势力,扯皮拉锯,争权夺利,求自家富贵,求子孙平安,求千秋万代祭祀延绵。

  在消息传递入国都的一月内,我孟家军势如破竹,连克五城。

  朝廷安宁太久了。

  朝中的贵人知道该如何奢靡享乐,知道夜夜笙歌,知道五陵年少争缠头,知道台城六代竞豪华。

  富贵乡泡软了贵人的骨头,温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。想做官,花钱;打死人了,花钱;就连敌人兵临城下,也要花钱。

  对柔然是这样,对父亲是这样。

  繁重的税赋让百姓走投无路,有的饿死田间,有的揭竿而起。

  我曾见过饿殍浮野,我曾见过柔然驱策边民如牛羊,我曾见过卖妻卖子称是好归宿,我也曾饿过三天三夜。

  我市侩,我爱钱,所以我不要带着嫁妆和边境十五城去和亲。

  我的父亲也市侩,也爱钱。朝廷慌乱中派来的天使申饬他乱臣贼子,被他当场斩杀。而接下来的天使带着十二分的恭谨,和三十箱珍宝,恭敬地请父亲原谅,陛下愿意收回令他嫡长女和亲的旨意,起复他入朝,只要他退兵。

  父亲面北而拜,收下了珍宝,却又在下个月,命令对下一座城池发起了进攻。

  「佞臣一日不除,臣一日不退。」

  我看着躁动的人群,难得有些茫然。

  世间为何会有军队如此容易对付?世间为何会有士兵还未开打便临阵脱逃?世间为何会有百姓看到军汉战战兢兢?世间为何会有城池如此军纪废弛?

  一路行来,世人多称颂我用兵如神,可我知晓,最大的敌人不是朝廷,而是那些起义军。

  父亲问我可曾怕了,我道可怕的不是杀戮,而是朝中的恶鬼。

  攻打朝廷的城池,只需要几日,可收复起义的势力,却需要几年。

  我从不小看百姓的力量,是以每当打下一座城池,便会经营好这块地方,接收官署,清点财物,统计人口,稳定民心,清查冤案,短短三年,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传闻。

  在我孟家治下,军纪严明,百姓和乐,赋税从简。而在朝廷治下,贪赃枉法,尸横遍野,民不聊生。

  我转身回了营帐,对着父亲拜下,帐中尊位还有我的恩师——梅元白。他是当世大贤,我满周岁之日出山,为我起名,传我课业,教导我纵横捭阖,军事韬略。在我十二岁归家后更是劝说我父将我养在身边,免遭后院祸乱。他在当世素有声名,天下人皆尊称「梅公」。

  我又对恩师执弟子礼,恭谨而拜,直至他准许才肯入座。

  梅公将一封帛书递给我,示意我看完。

  我细细读完,心中一片冰凉。

  柔然大举犯边。

  就在这一河之隔,即将入京的关口,柔然犯边了。

  昔日父亲在城中的内应杀掉了柔然使臣,为的就是路远难行,瞒得柔然错以为朝中还未谈妥,暂且观望,以免腹背受敌。待到柔然知晓大胤内乱之时,中郎将许信之已到达边境,稳坐中军帐。而柔然边境除了孟家军的势力,还有自立的风阳王薛重山,双方虽有摩擦,却也不可能看着柔然大肆劫掠。如此,可保边境不生动乱,父亲自可安心坐镇前方。

  许信之是我父亲门生,善于征战,又懂得藏拙。大胤同柔然和谈之时,为免生乱,圣人一道圣旨将许信之召回。后我孟家清君侧,他秘密离开都城回到了边境,虽立场不明,却也保得柔然无犯。许信之此人,断不可能投降,于是我便问二位尊长:「薛重山降了?」

  父亲面沉如水,梅公道:「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,也知必有一战。若真叫孟氏问鼎,他便是乱臣贼子,何如同柔然密谋,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。」

  我思索半晌,将自己的疑问抛出:「臣不明,许将军直面二敌,虽有盖世之才,却也难过,不知圣人该如何决断?」

  父亲冷哼道:「如何决断?我儿不妨再看,这是为父命人截获的圣旨。」

  我接过那明黄帛书,却见满纸申饬言论,命令许信之即刻班师回朝,清剿我孟家乱贼。

  我看得心凉,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圣人的薄情狠毒,却仍旧心灰意冷。

  如此昏聩君主,安能绵延社稷?

  父亲问我:「吾儿欲如何去做?」

  我将那圣旨放在案上,起身来到中央跪下,深深叩拜,言辞恳切:「还请主公调拨人马,助许将军一臂之力。」

  父亲道:「许信之为人奸猾,他虽出自我门下,不支持我的立场。打的就是墙头草的主意,坚守边疆,无论谁赢,他都是功臣。此等小人,我儿也要相助?」

  我道:「许将军是小人,却不是佞臣。」

  他虽墙头草,虽不表态,虽不站队,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,三年来边境安稳,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。他不居恩,孟家不能不报。

  朝廷给不了的,孟家给。

  朝廷救不了他,我救他。

  雍宁郡是拱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
  郡守是个有本事的人,竟在无粮无人的情况下死守了三日之久。

  他是个贤才,我自然要劝降:「郎君,大胤无道,昏君无道。君何苦将身家性命系于沉舟,何不归降,做一番大事业?」

  郡守道:「某既食君之禄,便忠君之事,如今天命不怜,是某的命数,愿誓死以报大胤。」

  我对着扈从道:「攻城!」

  雍宁郡终是失守了。

  我登上城楼,郡守已自刎殉国。

  就在此时,我的扈从来寻我,对我说,郡守的府邸门庭肃然,一家十三口,皆服毒自尽,面色平静,从容而去。

  我俯下身,将郡守的冠扶正,他生了一张温雅的脸,若非生逢乱世,想必也该从容坐在窗前品茗读书,他的妻子为他缝补衣物,而他的孩子从窗前探出头,古灵精怪地要逃课业。

  我不懂,皇帝败行丧德,他又何苦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注定死去的昏聩世道?

  我不懂这样的人!

  但我尊敬这样的人!

  我对扈从道:「好好安葬吧!」

  雍宁郡已克,我并未留下处理琐事,而是一马当先前往永安城。

  国都永安,三百年前,大胤李氏先祖在此开国。

  三百年后,孟氏孟玉,亲叩城门。

  我纵马而去,今已入秋,丝丝凉雨落在身上,我的血液在沸腾,滚烫的手紧紧握着父亲赠我的赤炎枪。

  城门大开,我看到了惊恐而四散奔逃的百姓,看到了畏惧而探头探脑的世家子,看到了鲜血流淌在街道上,渗入泥土和石缝中。

  我踏着尸山血海而来,去成就大事业。

  极目远眺,皇城中浓烟滚滚而来,忠诚的臣子被昏庸的皇帝贬谪流放,忠诚的侍卫也死在了敌人的刀下。

  我命人封锁宫门,清点人口,接收官署,清查税赋和水利、农田等数字。

  被士兵看管起来的宦官战战兢兢地告诉我,皇帝得知大势已去,先是大肆屠戮自己的妃嫔子女,随后着天子冕服,佩天子剑,大笑着往凤凰台去了。

  我看着凤凰台的浓烟和火光,知晓皇帝自焚而死。

  昔年商纣王自焚于鹿台,今日胤末帝自焚于凤凰台。

  纣王是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,末帝是即将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暴君。

  不知千百年后,后人如何评说。此二人,谁更胜一筹呢?

  我问那宦官:「凤凰台风景何如?」

  宦官伏地曰:「白玉为阶,净水为泉,奇珍异兽,花草鲜妍,仙境不能及也!」

  此等光景,焚之可惜!

  国都被攻下,孟氏的「清君侧」名号自然也就不算数了。好在这些年来经营得当,一时间倒也没什么人出来反对。

  末帝就像一个筛子,忠臣纯臣都被他筛了出去,杀了、贬了、流放了,留下的皆是些溜须拍马之辈。

  我命人封锁官署,清查积案,该杀的杀,该放的放。

  只一人令我犯难。

  大理寺卿冯清。

  他简直是官员中的一股清流。

  刚正不阿,耿介傲岸,封锁官署后他怒斥孟氏乱臣贼子,被投入狱中更是绝食明志,显然是不肯与我同流合污的。

  我细细品读了他的案卷,游走在大街小巷,听到的都是赞美。他为了百姓反抗权贵,忤逆陛下,顶撞恩师。他的家中清寒简素,他的族人和他背道而驰,他的孩子年少沉稳。

  我到他的家中,看到他的夫人正在打理菜地,荆钗布裙,神色恬淡,而他的孩子已有十二岁,在旁边高声读书。

  「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知止而后有定;定而后能静;静而后能安;安而后能虑;虑而后能得。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。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」

  夫人向我行来,对我行礼,恭敬地请我进门入座,随后为我斟茶。

  她道:「贵人到访,容妾身收拾形容再来拜见。」

  我道:「夫人不必。」

  她却带着温和的笑意下去了。

  我抿一口茶水,茶叶十分粗陋,但打量满室清寒,我怀疑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仅有的茶叶了。

  房子并不奢华,也不大,但胜在结实,是个遮风挡雨的住所。

  再来的时候,她穿的仍是布衣,干净整齐,鬓发上斜插着一支素银钗,极为素朴,却也雅致。

  她对我行礼,道:「寒舍粗鄙,招待不周,请贵人见谅。」

  我有些摸不准冯家的意思。

  冯清绝食明志,耿介傲岸。可他的夫人却对我礼遇招待,优雅从容。

  是冯氏有意为之,还是置生死于度外呢?

  冯氏夫人对我道:「贵人的来意妾身明了,只是恕难从命。主君爱国为民,便是妾身与犬子也是劝说不得的。」

  我知晓冯郎君为人忠直,对冯氏夫人劝解并不抱期望,但我来此,见她对我礼遇,却又不解:「既如此,夫人何必殷勤招待?」

  夫人道:「主君十分钦慕何氏郡守为人,在贵人攻破雍宁郡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。夫君如此,妾身安敢不从命。只我家中唯独母子二人,主君临行前曾有言,道是孟氏虽为乱臣,却非贼子,治下万民无不康乐,若非王朝倾覆,山河破灭,他必引孟氏为上宾。如今主君已为国难下狱,妾身与犬子想必不能保全,对贵人殷勤招待,乃为贵人治民之举,非为国事。」

  我沉默,看向这简陋庭院,起身欲走。冯氏夫人将我送至门口,我对她一礼,道:「夫人高义,请受玉一拜。」

  夫人还礼。

  我道:「今日离去后,我愿去狱中拜访先生。若得先生保全,便请冯氏为天下黎庶争命;若不得,我必保你母子二人平安,将来公子若读书有成,入朝有宰辅之资;若读书不成,隐于乡野,也可得三代太平。只望夫人与公子从此安宁康乐,莫负冯先生耿介家声。」

  夫人哽咽,眼中隐有泪光,以手拭泪,道:「妾身谨遵贵人之命。贵人乃天降之才,生逢乱世,创业有功,还望贵人他日登临高位,且记黎庶困苦,应天命而佑万民。」

  我向她发誓:「此乃我志,永生不忘。」

  我转身离去。

  我去狱中见了冯先生。

  他果真是令人称颂的贤臣,端坐狱中,衣着干净,发冠齐整,虽身处囹圄,却自有一番从容风貌。

  看守的兵卒得了我的嘱托,不敢对先生不敬,牢房是干净的,我进来时看到兵卒端着新做好的饭菜,见我来了,连忙行礼。

  「先生还是不肯用饭吗?」

  兵卒回答:「是的,先生自入狱中,已有五日,水米未进。小人弟兄几个每日都从酒楼买来新鲜的菜肴奉上,只是先生不肯动用,便只得撤下。」

  我命人拿了一壶酒,进入了狱中。

  冯清眼皮未睁,我也并不见怪。

  两只酒杯,我摆在案上,恭敬跪坐,对他道:「冯先生,玉来此前曾去拜访府上,同夫人和公子闲话片刻。」

  冯清并不为所动。

  我将酒杯斟满,道:「我有一疑,能否请先生解惑?」

  他沉默片刻,看向了我,问:「将军乃是承天命之人,授业恩师更是当世大贤,不知如何能寻我解惑?」

  我看他面色青白,这两日,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。

  我将酒水灌入喉中,这是从西市酒肆中打的酒,口感并不十分好,但行军路难,物资紧缺,能喝到这样的酒水已是难得,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?

  我问:「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,先生身处其中,更能知晓内情。玉不解,先生如此刚正耿介之人,又如何当得大理寺卿且未曾获罪?」

  朝廷腐朽糜烂,清醒的人是最该死的。

  冯清大约没想到我问的是这样的问题,居然露出了笑容,只是笑容里也带了勉强和无力:「圣人无道,群臣奸佞,他们总需要一个靶子,来安抚百姓,来统御民声,好让这黑暗天地,有一分亮光。」

  可怜他虽明晓道理,却也挣脱不得。

  我若有所思:「他们恨毒了先生,却也离不开先生,只因这滔滔民意,让他们惧怕吗?」

  冯清:「正是。昔日我曾为了百姓,当街殴打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。世家要拿我问罪,是百姓将我护在身后。我离任后,百姓送来万民伞。恩师令我入大理寺就职,百姓争相欢庆,因着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了,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,他们不必在受人欺压后求天无路,问地无门。百姓如此真情待我,我万死不能相负。」

  我在入城后曾四处行走。

  瞎了眼的婆婆拉着我的手,说:「将军,您将冯郎君放了吧,他是个好人。」

  打铁的铁匠对我说:「若非冯郎君相助,小人的女儿便被世家子抢走,生死难料,将军请将小人的命拿走,放了冯郎君吧!」

  浣洗衣物的少女对我说:「将军,若非冯郎君,奴便要被地痞无赖欺压投河了,请将军饶恕冯郎君吧!」

  抱着孩子的寡妇对我说:「将军,是冯郎君为我母子二人夺回了被霸占的家业,冯郎君是个好人啊!」

  卖豆浆的老板说:「将军,当初我因收摊晚了,挡了世家的路,若非冯郎君,我就死在了世家马下。」

  我看到冯清讶然的神色,方知自己落了泪。我抬手拭泪,对冯清道:「先生既不愿出仕为官,那便离开吧!」

  见他不语,我道:「昔日我总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,今日见了方知世上还有光亮。如先生所言,玉虽是乱臣,却非贼子,从前不愿杀先生,现在不舍杀先生,既如此,先生应当离开,同妻子团聚。」

  冯清微笑,对我道:「将军高义,只是冯某不识抬举,愿与大胤共存亡。」

  我站起身,质问他:「先生效忠的是大胤,还是万民?」

  冯清问我:「有何区别?」

  我道:「何氏郡守效忠大胤,城破之日举家殉国,从容赴死,未曾有怨怼之色,我敬之。先生欲以死报国,可却又因我施仁政,约束军纪,令夫人对我以礼相待,今日一番彻谈,可见忠的是万民。既如此,我孟氏掌天下,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别?先生出仕为官,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万民之举措,也好过枉死狱中,徒留遗憾。」

  冯清看向我,目光奇异:「某究竟有何用处,竟让将军如此待之?」

  是的,父亲座下能人贤才辈出,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冯清呢?

  我对他道:「先生,我也曾被欺压过。」

  博远侯嫡长女,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。

  拜当世大贤为师,习弓马刀枪之术,着男装,好争斗,性狠毒。

  阿父疼我二十年,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。

  阿兄疼我二十年,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,不忍视之。

 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,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。

  弟妹皆敬重我,可他们更畏惧我。

  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。

  我阴险、我狠毒,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,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,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。

  我将那壶酒饮尽,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。

  我即将二十岁了,往事不堪回首,压在心中,沉甸甸的。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,他忠诚、他仁慧,他受人爱戴,他清白简素。我本不该如此的。

  酒意蒸腾,我问:「先生,何谓好人,何谓坏人?」

  我十岁那年,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,从前我读史书,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,虽心有怜悯,却也难以想象,现在看来,未尝没有「何不食肉糜」之感。

  「岁大饥,人相食。」

  那年月,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,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,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。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,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,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。

  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。

  随后便是大灾。

  百姓颗粒无收,草根树皮被吃得干净,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,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。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。那孩儿们,脸颊瘦削得皮包骨头,肚腹却肿得大大的,凄凄唤着阿父阿母,说儿好痛。可是没有办法,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,枯瘦如骨架,干涸如黄土,腹大如鼓,狰狞可怖。

  偷偷溜出来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回家,颤抖着声音让我阿母加高院墙,让家仆加强戒备,让人套车去寻我阿父。

  灾荒下不会有人,灾荒下只会吃人。

  可阿母厉声斥责我,说我虎狼心性,说我自私自利,说我狠毒凉薄。

  是啊,我是博远侯的女儿,生来锦衣玉食,看不到百姓疾苦。既然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,我又怎么能看着族人百姓饿死街头不管呢?

  我跪在廊下,哭着求我阿母,不要把粮食全部放出去救济,知道我们有粮食的人会来抢夺;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抚百姓,他们会知道府中空虚,仅有妇孺;不要亲历亲为去赈济灾民,他们会知道夫人心性仁善,孟府会陷入危难。

  阿母一把将我挥开,斥责我禽兽不如。

  是啊,世人都是好的。城中称赞孟氏夫人贤德良善,只要我们少吃一点,只要我们不靡费,只要我们派出足够的人手,大家一起共渡难关,灾荒会过去的。

  她让我和阿弟在街边施粥,让我看看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是什么样子。

  我不觉得羞愧,只觉得恐惧。

  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,是在看食物。

  孟家因我父亲起家,自然富庶。

  可再富庶,怎么养得起全城的灾民?

  阿父派人来寻我们,被阿母拒绝。

  阿母说:「孟家是云川的孟家,我身为孟家妇,怎么能放弃这里的百姓呢?」

  从那时起,我便知道,阿母注定会死。

  她的善良是一种残忍,她忽视了自己妇孺三人无力抵抗这个世道,她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,被灾民夸了两句就飘飘然,不仅要给厚粥,还要给干饭,粮食吃完了就给钱,当掉自己的首饰去换钱,去赈济灾民,去买粮食。

  没有阿父的大军镇压,没有阿父的铁血手腕,没有阿父的智慧才干,她什么也做不成。

  那夜,孟氏的府邸被包围,库房被抢夺,我带着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,方才免去了被掠夺吃掉的命运。

  我和阿弟躲了足足两日,方才敢出来,去寻找我阿母。

  阿母只剩了一口气,嘱托我去越州找我父亲。

  她让我发誓,一定要照顾好阿弟。

  我闭上眼睛,带着阿弟走了,头也不回。

  那被宠坏的小胖子挣扎着、嘶吼着,要带着阿母走,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。

  我和阿弟周岁那日,天边云霞灿烂,有算师远道而来,讨了一杯酒水。

  他指着我说:「此女非凡人也。」

  他一定想不到,在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前,会差点因为高烧被人捡走烹了。

  我们不敢表露身份,不敢和人交谈,沿途都在打仗,灾荒饿死了人,没饿死的或揭竿而起,或落草为寇。

  我终究也只有十岁,阿母嘱托我照顾好阿弟,我无力去做,勉强维持着不饿死已是极限。

  我被人骗过,被人打过,被人拐卖过。

  我混在乞丐里,运气好的时候能讨来一天的饭食,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,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《史记》。

  弟弟被人贩子拐走,我假借卖身葬父的名号将自己卖掉,百般讨好,将人贩子灌醉,砸断了他的手脚。再回首,我阿弟后退一步,满眼的恐惧。

  走在山间,不知何时会蹿出一只老虎,将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,我命阿弟背诵《诗经》,告诉他还有一个月就到了。

  夜间守夜,我时常默念着《孟子》中的一段话。

  「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」

  三个月的路程,我和阿弟走了足足两年。

  我见识到山河广阔,见识到人世繁华,见识到流离失所,见识到饥馑战乱。

  捡走我的人颤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,痛哭流涕:「对不住了,娃娃,俺太饿了。」可是水没烧开,他就死在了锅旁。

  路边乞讨的小女孩将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半给我,悄悄地说:「我知道临街有人牙子,等会我带你去找你弟弟。」

  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看着恶犬伤人,哈哈大笑:「贱民安敢同我爱犬争食?」

 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一头撞死在了衙门口,脑满肠肥的老爷面露嫌恶:「当真是晦气!」

  我失了逻辑,讲得絮絮叨叨,前言不搭后语。冯清沉默,待我说完,竟是泪满衣襟。

  酒喝完了,我起身道:「明日先生就走吧!我会重开大理寺,审理积案,若先生有意,还请先生助我;若先生无意,夫人和公子在等您归家。玉无礼,还请恕罪。」

  我转身离去,许久,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。

  次日,我命人开了大理寺,身旁的扈从着黑甲,敲响了衙门口的登闻鼓。

  我对围观的百姓说,若有冤情,可击鼓鸣冤。百姓只是围观,低垂着头,似是不敢抬头见我。

  「冯郎君来了。」

 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人群恰似热油锅里泼入热水,刹那便沸腾了。

  冯氏郎君冯清身着大理寺卿的官服,冠戴得极正,缓步而来,君子端方。

  他是清廉官人,是赤忱书生,是百姓心中的青天。

  冯清站定,对百姓端正一礼,不须说什么,只要他站在那里,便是民心所向。

  冯清是好官,可无人相信我身旁的黑甲军是好官,也无人信我是好官。更有些酸腐文人厉声斥责冯清改弦易辙,朝秦暮楚。

  无需我动手,百姓们自将那文人打得头破血流,掩面而去。他们见我对此不制止,大约是有了两分底气,虽不敢搭话,但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更大了。

  第一日,无人敢应。

  第二日,有孤女状告东街恶霸谋夺家产,强迫为妾。

  第三日,街边卖花郎状告相府家奴闹市纵马,伙同主家草菅人命。

  待到第四日,门庭若市。

  大理寺府衙大开十日,有冤者皆可击鼓鸣冤。衙门口代写状纸的摊子排了很长的队伍,我麾下的军队守在旁边,若是冤情属实,便协助衙役前去办案。恶霸蛮匪自不必说,便是世家大族,士兵照去索人见官。

  京中的世家自是不忿,只可惜他们空有财富和爵位,却不及我手下精兵强将,养的门客撰写的檄文浩浩荡荡发了数十篇,我不为所动,照做不误。

  终是第十日,有人状告我麾下将士掠夺财物,强抢民女。

  冯清不敢耽误,几经查证,确认属实,问我该如何做。

  我问他:「依照律法,该如何判定?」

  冯清:「打三十杖,流三千里。」

  我笑:「先生,按照军法,可是要乱棍打死的。」

  我命人将那欺男霸女的恶人拿来,身缚枷锁,问他:「可知罪?」

  那人被按在地上,犹自不服:「将军如此对待我等,不怕我等心寒吗?」

  旁的士兵也为他求情。

  「是啊,将军,他知错了。」

  「我等打了这么多年的仗,可曾有负将军,今日不过一小娘子,将军恁的刻薄。」

  「他掠夺了多少财物,俺们弟兄凑钱给赔上。」

  「那小娘子家贫,便予他做个新妇,也不算辱没了。」

  我冷笑,抢过扈从手中军棍,狠狠砸在那人的肩头,痛呼声立刻便起,我道:「你自是天生地养无父无母,难道其他人都没个血缘亲戚?若是你们的父亲被人杀死,母亲被人侮辱,妹妹被人抢走,财物被人掠夺,只因那人是军汉,只因那人跟着的将军带着他们立下了功劳,便可肆无忌惮,目无王法,你们心中作何感想?

  「你们未曾负我,我可曾负你们?饷银可曾拖欠?过冬的棉衣,营中的伙食,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曾亏待?你们随我立下泼天功劳,日后封妻荫子,可会想起你们将军一二提点之情?」

  地上的人仍在痛呼不止,其他人则是以手掩面,羞愧非常。

  我冷冷地说:「其他人如何想的,我管不到,你既然犯了律法,那便按照律法处置,之后我军中自有刑罚。」

  冯清问:「将军以为,如何判定为好?」

  我道:「律法与我军规相撞,今日郎君便依从我军规,免了他流放。先依照律法,打他三十杖,随后用军棍。」

  衙内衙外鸦雀无声,我道:「打死为止。」

  我拂袖而去,身后传来声声痛呼,我命人取出财物,补偿给受辱的那家人。

  冯清疾步行来,我停住脚步,但见他对我一礼,道:「天命垂怜,得遇明主,将军且受清一拜。」

  我坦然受之。

  父亲入城那日,净水泼街,黄土垫路,百姓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

  我身着玄甲,腰佩宝剑,亲自为父亲牵马而行。今朝立下大功劳,我正满心自得,忽听一阵癫狂笑声,声音凄厉,分外刺耳。我直视前方,却是几个书生,鬓发散乱,几欲疯癫。

  「哈哈哈哈哈世事殊异,人心不古啊!」

  「乱臣贼子成了王师,大胤正统成了阶下囚!」

  「奸人贼人,你倒行逆施,犯上作乱,且看这天如何收你!」

  父亲高居马上,英姿雄发,道:「孤不怕。」

  「孤且问诸君,可曾见这世道昏暗,可曾见万民流散,可曾见人命卑贱如泥土,蛮夷驱之如牛羊?先末帝对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,可是明君?对内横征暴敛沉迷丹药美色,可是明君?孤承自天命,荡扫蛮匪,清除苛税,将立盛世之景,安万世基业,君以何见怪?」

  那书生被驳斥得面色青白,父亲冷哼:「国之蟊贼,还不退下?」

  麾下谋士贤才皆下拜,高呼天赐明主。

  次月,父亲于太极殿登基为帝,国号为梁,改元景明。

  当晚,父亲于建章宫设宴款待群臣,席间觥筹交错,其乐融融。

  酒过三巡,父亲忽地唤我:「阿玉,到阿父身旁来。」

  我心中不解,却也近前去,阿兄为我腾了个位子,我乖巧坐下,道:「阿父,儿在此。」

  父亲大约是喝醉了,指着我道:「孟玉,朕之爱女,天赐吾家麒麟儿。」

  不知说到什么,他的语气有些落寞:「恨汝不为男子,吾不得立。」

 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,不敢去看阿兄的面色,群臣一片静寂,却不知是谁起了头,随后群臣跪拜,山呼殿下。

  我望着台下跪拜的群臣,心神却一片恍惚。

  我是女子,是将军,是功臣,是父亲的麒麟儿,是群臣心口叹服的殿下。

  我是被父母斥骂虎狼心性的女童。

  我是自私自利、禽兽不如的纨绔子弟。

  我是被人捡走险些烹吃的流浪儿。

  我是沿街乞讨卖身葬父的小乞丐。

  我是立下惊天功业的女将军。

  我是陛下和群臣交口称赞的殿下。

  眼前的景象在我面前陆离成了扭曲的色彩,直到闯入殿中的使者仓皇跪地,方唤回我的神志。

  「陛下,柔然业已攻破燕山关。」

  殿内一片静寂。

 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:「陛下,臣请战!」

  临行前,我去父亲殿中拜别。

  这不是我第一次告别他,却是我第一次去奔赴这样的战场。

  五年来,我大大小小打过无数战役,心中却丝毫不曾慌乱,因为我的父亲就在我身后看着我。

  可这一次,再无人可以做我的依靠。

  父亲看了我许久,只留下一声叹息,对我说:「去吧!」

  大军开拔之日,我坐在马上,忍不住回头,我的父亲着天子冕服,隔得很远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
  我不知道,这一面,会是我一生中仅有的父女温宁。

  命运恰似车轮一般滚滚向前,推着人行走,半点偏离不得。余后数十年,当再回想起父亲,却是那夜殿中高高在上的天子,对我露出不多的怜悯和仅剩的温情。

  当我还是博远侯女时,家中父母俱全,兄弟康乐,姊妹和睦,坐在堂中,锅子咕噜噜地煮着菜和肉,雪花如鹅毛飘落在院中,青石板上一片白。沉默苍白的阿弟捧着碗吃菜,兄长雍容高雅,却亲自为我簪上一朵绒花,灵儿给琨弟念《弟子规》,而我阿母正为祖母绣着抹额。

  我加快行军速度,赶赴边关,去救我失陷敌手的子民。

  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。

  许信之没想到来的是我,边关简陋,他为我斟了一杯酒水。酒水粗陋,我混着沙砾咽下。

  他大笑:「到底是侯爷,当真舍得。」

  我道:「该称陛下了。」

  许信之道:「胤末帝封你为郡主,命你和亲柔然。你不愿意,便举了反旗。如今柔然想要娶公主,用十五座城池换你。」

  那十五座城池,是我父亲曾经收复的城池。后末帝解除父亲的军权,那十五城又被夺了回去。

  我笑:「他们不要想着娶公主了,但那十五城,我要。」

  许信之敬我一杯:「臣,恭祝殿下旗开得胜。」

  边关的生活很苦。

  即将入冬,柔然加紧了劫掠的步子,我巡视城寨,听着远处边民传来的哭喊,心如滴血。

  士兵们日日问我何时能复那城池,我不答。

  还不到时候。

  我带来了三万将士和粮草,足够撑住三个月,打的是以逸待劳,拖垮柔然的主意。

  柔然几次发动奇袭,都被我一一化解。许信之看我的眼神也从怀疑鄙薄到心悦诚服。

  直至次年一月,我出其不意发动进攻,击溃了柔然主力,主将携其残部向后撤去,半月间,我收复被柔然夺去的十五城。

  只是柔然到底是威胁了大胤近百年的存在,虽有君主无道的原因,但其底蕴实力却不可小觑。

  我大梁十五城,被柔然搜刮几次,早已不剩什么。这次虽然我一场奇袭令他们损失惨重,可终究实力雄厚,很快便重整旗鼓,拿出了十万军来压我边境。

  柔然,多骑兵,性悍勇,背靠丝绸之路,优势极大。

  而我,我巡视着城楼,看着那驻守的小兵早已饿得面色青白。

  第二批粮草迟迟不到,我几次三番派人催促,却始终没有效果。

  军中的伙食从一日三餐改为了一日一餐,定量也越发减少。已是开春,我命人开荒种植,进山打猎,四处游说富庶人家捐粮,可终究杯水车薪,难以应付眼下困境。

  回到营帐,阿蛮为我摆开饭食,不过两个粗粮馍馍并一碗稀粥。

  我冷了脸,命阿蛮把饭食撤下,去给前日守城受伤的兵卒。

  阿蛮一张圆脸已经饿得两颊凹陷下去,哭道:「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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