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9 节 空城凋_凤还巢:朱墙内她人间清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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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9 节 空城凋

  十三岁那年,爹爹说若是选秀未过,便和苏州陈家世府过亲。

  来年的选秀,我被选上入了宫,陈家世府的嫡子参军入伍,去了北上边关。

  阿娘说,我这一生怕是拴在宫墙里的院子里了,伤心哭了一场。我不懂,深宫里有那么可以做伴的姐姐妹妹,怎会孤云独闲呢。

  偏偏选秀刚过,宫里一位位阶高的妃子去了,宫里传旨说让新人早些入宫添些生气,便匆匆忙忙进了宫。

  家世并不出众,爹爹不过是户部郎中,我也只是个常在,同在一宫的恒常在也是新来,一宫主位是皇上宠妃殷嫔,宫里漂亮的花儿真多。

  入宫三月,有幸被皇上召幸过一次,赤裸的身子含在锦罗软纱被里,心慌了许久,夜烛燃尽了又续,续了又燃。眼皮子也睁了又合上,合上又睁开。身边有人影来匆匆几眼看,忘记了是在龙榻上终于熟睡过去。

  那晚,睡得沉沉的。

  回去恒常在拉着我说悄悄话,问我天子威仪如何。我答不出来,老老实实地和她说我睡着了。被恒常在笑话一把。我不语,本该相见的人着实就这么错过了。

  合宫的姐姐都笑话打趣我,皇后说我还年轻,不愁以后侍寝的时候。

  但是那个人也没那么重要。

  入宫八月有余,殷嫔有孕在身,为了安心养胎,我和恒常在被迁去偏远的宫苑,恒常在抱怨不已,说以后去皇后宫里请安不知又要早起多久。

  没过多久,恒常在被皇上翻了侍寝的牌子,又搬回殷嫔宫里,走时比来时体面了很多。

  闲时在春风亭里扇锦帕玩,去得早了看远处的宫人打理花草。海棠树上风吹落花骨朵,一伸手折了花枝拿回宫后插花瓶。

  不知有人叫我,闻月。

  我名字带有一个月,可是不叫闻月呀。闻月是谁呀。

  宫人说,是贤太妃的小女儿。

  叫我的人是贤太妃,太后见了我说,和贤太妃的闻月小女儿年岁模样亦差不多,可见她对我满心欢喜,不知她的闻月小女儿现在何处呢。

  许久不见的恒常在已是贵人,候在原来殷嫔现在已晋位得了封号的瑜妃后。

  入宫两年左右,再未得圣眷宠幸,那人也不过匆匆几眼,想来甚是无聊,在自家宫苑里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

  时常伴在太后和贤太妃跟前,捧着一盆含苞待放的红梅守着它开,十几朵花苞,屋外未见白雪,盼着大雪纷飞,痴痴地说,雪下芳华,又见奴家。

  再过几日,便有雪了。

  旁边有人说道这一句。

  要是再有一壶热酒,配上高城望去的万里雪飘,何其壮哉。

  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。

  这一问,我转身望向,是他。

  屋子里四下竟无一人,我慌忙行礼,小声回,偷偷学会的。

  为什么要偷学?

  我又被问得一愣,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,就这么学会了。

  第一次和他讲话,那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男子,不及他话语轻微的重量。

  几日后果然大雪纷飞,红梅开了几处。想起宫里看雪最好的地方是近处的朝歌台,让身边的小宫女热了清酒暖在怀里就往朝歌台去了。

  赏雪的?

  他也来了。是。

  带酒了。

  是。心里嘀咕,这怕不是要和我对饮吧。

  我拿出来,他径自倒了一杯尝下,望向天边。

  我也喝了几杯,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,他身披银色斗篷,与雪中融为一处,渐渐看不清楚他。

  后来怎么回的自己宫里,着实不记得,宫内流言蜚语,说我是被皇上抱回来的,绕着长巷还去了御花园看红梅。

  可惜我依旧没被传侍寝,流言渐渐消失。

  瑜妃的孩子得了重病治不好去了,她大受打击,我去看望时人已形同枯萎,没过不久瑜妃也去了。阿娘曾说,宫里的一生说长,长的是每时每刻;说短,短的是年华似水。瑜妃逝去,时年二十一岁。

  晓谕太后旨意,我被晋为贵人,迁回瑜妃宫里。

  瑜妃没了,恒贵人哭得很伤心,经常半夜传出大动静,扰了合宫清净,惊动了太后,协理皇后掌权六宫的卢贵妃请旨说恒贵人身体羸弱,已经无法侍寝,将养去宫外福业寺,静心养身。

  我一来,她便走。走时去送了她,没有从前那副体面了,说话也不像从前英气。

  从前见了面吵吵闹闹的人,突然再也不会见面了,莫若像瑜妃,花开不知何时败。

  入宫三年零五个月,夏日芬芳灿烂。听皇上身边的人说,独饮了几杯酒,往后宫里来,入门进了我的宫里,并未传旨。

  他似醉未醉,拉着我卧于床榻,好似不舒服。

  入宫四年零七月,贤太妃殁了,太后身边时常唤我去伴着,在贤太妃的殡仪上见到了从蜀中来的闻月公主,小时候在太后跟前抚养,深得宠爱,后来过继给先皇的兄弟。借了她的光,不然可能在这深宫里默默无闻一辈子了。

  入宫五年初,宫里进了新人不少,淹没了旧人。

  皇后嫡子为人乖张,一盏奉茶失了言,小小年纪僭越皇位,惹怒圣颜,皇后为嫡子求情,失了圣心,后宫卢贵妃一人独大。

  入宫七年,得封号晋嫔位,太后那日召我去,屏退左右。

  问我,可想争一争。

  我回,不缺便不争,缺了便争。

  皇后永禁宫门,突然想起初入宫时,那日请安去得甚早,是早先皇后送我的玲珑枕睡得不舒服,早早地醒来。偏殿里悄悄望向皇上时,皇后说我是个胆子小的。

  何为妻。我问过他,皇后就是妻。

  我说,皇上待她不像妻。

  他反问我,那待谁像妻呢?

  我不知道。

  我以为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,是拔老虎的毛,骑在老虎身上叫嚣。

  那年元宵,因北上远征胜利,合宫很是热闹,大赦晋封妃位。有他人作嫁衣的盛宠之下,走过长巷的每一砖,拂过宫墙的每一瓦,都如针尖轻刺手足。

  不觉间走到那远远的永禁宫门之处,城墙瓦砾青苔愈生。

  北上边关胜利班师回朝的年轻将领里,有一陈姓将军独得皇上青睐,元宵庆胜宴时,认出来是陈家世府嫡子。

  想起后来皇后嫡子被送去北上边关磨炼心性,已有三年。

  向皇上求了恩典,回母家省亲。彼时我已二十二,再见世子已隔十二年。

  小的时候我向他行礼,现在他向我行礼。

  母家几日,回宫之后,又是另一番景色。

  皇上召皇后嫡子回京,告诉皇后这个消息时,她又笑我,你果然还是这么胆子小的。

  我胆子的确小,入宫八年,争不了的。

  一个月后,正午的宫门,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郎在青苔砖地上叩请皇后出殿。

  宫人来传话时,皇上宿在我这里。

  他说小儿郎的确变了,变得英勇朝气了。

  我问,那皇后娘娘呢,皇上不去看她吗?

  他看向我,朕走了,你呢?

  想着,从前没来时,便和那时一个样。

  入宫九年立夏,折扇摇得熠熠作响,院子里初春时种的藤萝现在已蔓绕墙围,搭了秋千架乘荫纳凉。似乎许久不见他了,藤萝长开了他也没来。

  入宫十年寒冬,又是大雪纷飞,在朝歌台赏雪的各宫嫔妃像是说好了似的,一日一日轮着去看雪,直到雪厚得出不了门。

  皇后下旨免了请安,我躲在床被里小憩,宫人把围炉燃起,房间里暖意袭人,着人暖了壶酒,饮了几杯。

  似是看见他来了,撤了我的酒,近坐在我身旁。伸出手去,原来真的是他。

  入宫十一年初,太后高龄薨逝,百灵棺椁前尽是沉闷素裹,闻月公主请旨去皇陵守孝三年,皇上应允。

  国丧未过,我得知身孕两月有余,通报合宫,他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喜。

  我也期待,生女儿好还是生男儿好。

  他说,都生。女儿养得珠圆玉润才好。男儿同去他兄长那里戍边。

  奶娃娃戍边,怕是江山不保啊。

  入宫十一年零七月,诞下龙凤胎,恩封贵妃。

  宫里的姐姐妹妹说我圣眷浓厚,福气全显在脸上,荣耀母家门楣,来往贺喜的人络绎不绝,像是要踏破了宫门槛。

  蓦然回首,不觉间能与卢皇贵妃的荣宠比肩。

  入宫十二年零三月,逗养一双儿女,开始盼望了,盼望人常在,寂寞催花红。

  入宫十三年零六月,卢皇贵妃母家前朝政务上失跛,皇上小惩大诫。

  时值楚鄂水患,数月大雨连连,百姓叫苦不迭。皇上携高位大臣和高阶嫔妃到福业寺效行斋戒祈福七日。

  夜间换了便衣,托小僧带我去福业寺山后。

  慈悲亭里,当年位分未夺,依旧是恒贵人。相比之下,佛陀素衣的她更显我的从俗世浮。

  起身回宫前一日,卢皇贵妃的庵房进进出出不少人,还有恒贵人。

  回宫之后,皇上下令收回卢皇贵妃册宝,降位妃,皇后重摄合宫。

  入宫十四年二月零八日,这一日早去中宫请安,月痕星稀。行至新晋的璃妃宫门前,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守于宫殿外,便悄然绕了路。

  中宫里见到璃妃时,她来得稍晚,脸上还略有些娇气,玉琉璃打底的鞋清灵响步。

  入宫十四年零三月,春风延绵十日,院落的蔷薇藤变了颜色,小女儿牙牙学语说母亲的脸好白,和蔷薇花一样白。

  身边的宫人送来一封信笺,说从宫外送进来的。应是母家的信,还未来得及拆开看,无人传召,皇上径自来了。想起他宿在璃妃那里,大抵是亲眼相见,好在意啊。

  逗哄了小女儿,桌上的信笺被他拆开来看。忽而脸色聚变。莫不是信里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?宫人把小女儿带下去,我拿过信来看。

  陈府世子,问我安好。

  十八九岁时,闹得不欢快也是闺房记乐,现下剑拔弩张,上新的春茶摔洒地面,手腕被拽得生疼,逼问我和世子的过往。

  我不知道,陈府世子怎会突然写信问我安好,彼时各自早已嫁娶良人。

  着宫人去寻送信的来,已不见踪影。

  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十四为君妇,却作了他的君妇,羞颜亦被他尝开。

  而他已经离开,关了我的宫门,不许任何人接触。

  神情恍惚,服侍的宫人略知我的心事宽慰我,若是任由皇上疑心,有了心结,怕是要苦了娘娘。

  我说,即是心结,迟早要解,不是他先,就是我先。从前他没来时,就和那时一样过。

  合宫里传开来,说我恃宠生骄惹怒圣颜,我这个贵妃怕是要和卢妃一样坐冷板凳了。

  至少,不是传我与外人生了私情。

  入宫十五年初,从前车水马龙,如今冷冷清清许久了。宫门关得愈久,月供份例也慢慢掺水,大概是看我还是在册的宫妃,不敢完全断了供给。

  小儿女们未禁足,一晃眼便跑出宫门贪玩,责令跟着的宫人好好护着,不许远了,更不许出现在圣驾前。

  宫人们觉着我糊涂,让小儿女们在圣驾面前露了脸,或许能重新笼络圣心啊。

  入宫十五年零三月,蔷薇花开得热烈,藤萝撒野似的延伸宫墙外面去,笼罩了无人打扫的青苔瓦砾。那时节,娃娃们大了些,去年的衣裳穿不下。手巧的宫人用陈年的锦缎做了新衣裳,我也跟着学了一些针脚活,打发时间。

  入宫十五年零八月初,过了这个月,天要渐渐冷了,旧时的棉絮不小心浸了水发烂,不大指望供给能补好的来。想来不能苦了娃娃们,便叫宫人把从前值钱的东西一并悄悄拿出去典当。

  从前他来时送我的,也没有一样留下来。

  入宫十五年寒冬,匆匆备好冬日里的炭火,燃尽了亦如窗外,又是一场飞花白雪做尾巴。

  入宫十六年零四月,娃娃们又大了些,闲暇时光教娃娃们读书识字,闹了不少开心。

  入宫十六年九月零九日,宫里举办重阳家宴,如同往日节庆礼宴的日子,我拘着娃娃们留在自家,勒令不许外出捣蛋。

  那日我小憩至傍晚才醒过来,娃娃们早就不在里殿了,里里外外着宫人们出去寻,入了夜才寻回来。

  大的先说,去了哪儿。晚上守在他们睡榻前开始盘问。

  去见父皇了。

  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可有见到?

  见到了,父皇还问母亲好。

  隐隐不安继续追问还说了什么。

  母亲时常念着父皇,说父皇在吃醋。

  天杀的,平时让学的没学好,哄话倒记得一字不漏。

  心里不安得厉害,夜里给宫门里外都落了锁。灭掉屋内所有灯火,嘱令任何动静都不许出声。

  明晃晃的灯火聚在宫门口,静谧的夜里叩门声传来,门闩咿咿呀呀地震动,一声一声敲响我的心门。

  重阳之后,隔上几日,便会有人在门外传话,让我把宫门打开。

  这一天,秋风沁人心脾,格外舒爽,我搭坐在千秋架上摇晃,一边嗑南瓜籽吃,一边守着娃娃们写字。

  宫墙上攀爬了一个宫人,是皇上身边的近侍。

  我的贵妃娘娘,您就开开门吧。皇上来了好几回了,您这拒着不见,奴才们都跟着遭殃,您行行好,可怜一下我们做奴才的,求求娘娘了。

  我找来了竹竿子亲自打走他。

  不过一会儿,宫墙上一排排都趴着宫人。

  入宫十六年寒冬,陪着娃娃们在这一方天地看鹅毛大雪洋洋洒洒,宫墙覆盖着寒霜,院子里摆的大水缸映出天际雪域,显不出岁月年华,天一直是那个天,人很久不见那个人了。

  母亲,为什么不见父皇。娃娃们问我。

  为什么。见了定会被他瞧出,我满心欢喜盼他来。

  娃娃们捏起雪球打雪仗,玩得不亦乐乎。宫人们烫了热酒,和宫人们围在炉火前喝几杯上头了。嘱咐宫人们好生看着孩子们,沉沉浮浮地睡去。

  入宫十六年元宵前后,合宫里很是热闹,张灯结彩,夜晚烟花不断。娃娃们陪着我这几个月一直不曾出过宫门,两个小人眼巴巴地望着我。想来这么久了,宫门外很少再有响动,让他俩去逛逛也无妨,让宫人跟着就好。

  入夜宫人回来禀报,孩子们陪着他父皇,说是要过完元宵再送回来。

  元宵过后,早早在宫门口等着孩子们,等来皇上身边的近侍传话,说等到二月二,龙抬头的日子,皇上要带着两个孩子为农耕祈福。

  我坐不住了,让近侍务必请皇上今晚过来。

  随后让宫人打扫宫苑寝殿,自己也拾掇拾掇准备好接驾。

  可是深夜了,殿外也并无响动,瞌睡不停欲昏欲睡,忽而来人在灯火阑珊处,吹了灯火,抱我上了床榻。

  听说你很想朕?

  我怔住了,凝神屏气。听谁说的?没有。

  典当宫里的器物,就不怕被人抓住把柄?盗窃抓住定会被砍断手脚。

  说这话是吓我吗?

  那朕送你的信物玩件,也都不要了?

  太多了占地方。

  他凑近问我,外人道你温顺,遇到朕就做硬骨头?

  眉间淡淡褶皱凹凸不平,鼻息一深一浅地吹进我耳内,近在咫尺的唇贴着我脸颊,眼睛审视着我。时光开始慢下来,脑海里闪映从前,他总是严肃的,只剩两个人时也会幼稚地同我张牙舞爪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张脸,慢慢浑身发烫,屋外寒冬还未完全褪色,素色床帘内春色撩人心扉。

  入宫十七年初,携幼子幼女到中宫请安。

  合宫新旧时添,风头最盛莫过于璃妃。再见她,从前的姐姐妹妹,脸上一直挂着和气。

  入宫十七年四月,母家时势在前朝一直被同僚排挤,皇后一党趁势打压,爹爹在朝举步维艰。

  我躺在他怀里,哀叹不断。

  他听我叹气烦了,停下看书问我,可是想家了?

  我耷拉一声,嗯。

  若是那年殿选未过,你家里准备如何安排你的亲事?他的手指盘向我的青丝,一圈一圈地打绕。

  猝不及防的一问,开始秋后算账了。

  爹爹说,没被您选中的话,就让我和陈府世子,如今的武德将军过亲。说罢看他反应。

  三声心跳声的凝视,我在赌。

  我继续说,但是您选中我了,而且现在还在您怀里,还想和您齐眉举案,至死方休。

  好,朕答应你。

  五月,阿娘进宫来看我。不见她的这两年,苍老了许多。问家里如何,只说爹爹不大好。聚了半日,送出去宫去后,叫身边的宫人暗地里留意中宫动向。

  次年年初,政令旨意,改年号为嘉始。

  宫里从不缺漂亮的花儿,一捧一捧接着新的,能成大树的不过尔尔。大树底下好乘凉,近来我宫里乘凉的不少,不过好像都是冲着他来的。

  嘉始元年三月,璃妃怀有身孕,通报合宫。

  一日晚间,和娃娃们正要动筷子,他来了。

  正好赶上了,叫御膳房把饭菜都送到这里来。

  中宫请安,皇后说待璃妃生下孩子,便请旨晋她的位分,合宫里的姐姐妹妹道一声恭喜,璃妃宫里的琦贵人承皇上新宠,眼睛明晃晃地盯着璃妃肚子看,璃妃酸了一把琦贵人,臊得琪贵人咬牙切齿,众人偷笑。

  承珣,皇后嫡子,那个从前一身戾气的小儿郎如今是翩翩公子,丰神俊朗,已能在御书房里行走了。

  宫人侍奉的敬亭绿雪茶香清甜,我边品边想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

  时值酷暑,天气热得让人脱水,我坐在千秋架上,感受摇晃带来的徐徐凉风。身边的宫人说,合宫里的眼睛都盯着璃妃宫里,若是诞下男儿,合宫又要变天了。

  我说,若不是皇上的孩子,怎么可好。

  娘娘,小心隔墙有耳。

  忽而想起卢妃。

  我问,卢妃近年来可好?

  寻了个凉快的好日子,往卢妃宫里去。

  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回想起来刚进宫的时候,她也是明艳绚烂的,被人仰视,受人尊崇。

  即使失了宠的人,只要母家背景强大,在这宫里就过得不会太差。不像我,无人照拂,靠恩宠度日,不若度年。

  这些话她听了,一笑而过。

  走到如今这步田地,已经没有想争的念头了。

  那也不为承璟皇子争吗。

  三伏天里的夜晚最是乘凉的好时日,月亮隐隐约约照出合宫的轮廓,明暗不一,我在等,等天变。

  承珣皇子朝野结党,被贬禁足。

  璃妃的胎儿未满五个月,就滑胎了。有宫人来禀报时,皇上正在我这里和我争承瑀进御书房一事,他说要亲自教学。

  承瑀,我的儿,才七岁。

  如今成年的皇子里,除了承珣,还有承璟,皇上可曾想过承璟。

  听到璃妃滑胎时,他的脸上很淡漠,淡漠得我不知道嘴里「节哀」两个字该不该说出口。

  只着太医和皇后去瞧。

  人走茶凉,我摇着粉玉兰纨扇听合宫动静。

  宫头墙尾议论纷纷,承珣皇子被贬,璃妃滑胎,发生得悄无声息。

  想起此前在畅意阁偶遇祺贵人一脸伤怨,轻摇此纨扇提点一二。她倒也是个胆子大的,谋划了和皇上在御花园看见的璃妃和承珣皇子,两人话间在争孩子是谁的。

  人意共怜花月满,花好月圆人又散,恐怕今晚又有许多人睡不着了。

  嘉始元年六月末,璃妃宫里突生瘟疫,两位主儿都殁了。日渐有瘟疫扩大的形势,皇后不得已一把火烧了璃妃宫殿,且下令严禁任何人靠近。此事做得惹前朝颇有微词,漠北边关正值战事之际,修葺宫殿要花费国库库银,加之承珣贬斥,皇后在朝得人心不满。

  嘉始元年九月,应朝臣谏纳,令承璟皇子御书房行走,卢妃重晋贵妃位。

  嘉始二年初,皇上说要给我过一个好寿辰,可是我瞧着合宫里没有像要举办庆宴,一如往昔,雁过无痕,叶落无声。

  期待寿辰第一日,早早地拾掇好自己,送了承瑀去太傅那里。中宫请安,对面坐的人不是从前的人,许久不出现在合宫众人面前的卢贵妃,自己的孩儿进御书房是极大的喜事,不和年轻时嚣张跋扈那样,只欣喜三分在脸上。

  皇后脸色极差,「心力交瘁」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,硬撑着应付姐姐妹妹的你一言我一语。

  众人告退后,皇后单独留了我和卢贵妃,撤了敬亭绿雪换成白牡丹。

  原是为了修葺之前烧毁的璃妃宫殿。

  这合宫的事,本宫只想听你们二人怎么说。

  卢贵妃言多年不管合宫的事,如今心思只在承璟身上。

  我想着,不如在它原来的基础上修葺成山水亭阁,一来省了人力财力,二来宫里也有不少空的宫殿,合宫里再添新人也住得下。

  皇后欣慰一笑,你的提议不错,不如此事由你来办。

  原来,是在试探我二人。

  喜盈盈地答道,为皇后娘娘分忧是嫔妾分内之事,但嫔妾人微言轻,只能为皇后分这一点点忧,多了怕是要压死嫔妾了。

  和卢贵妃一同出了中宫,艳阳高照,行至那处残宫。

  本宫行事,你可满意?支开一干宫人,望向这残垣断壁的一幅凄凉景象,她问我。

  让璃妃和祺贵人死于瘟疫,更甚于当年的瑜妃和恒贵人。

  我喜笑颜开道,妹妹在此谢过姐姐了。

  期待寿辰第二日,有约不来过夜半,闲敲棋子落灯花。

  寿辰前一日,太傅说承瑀是他教过最不像话的学生。我问承瑀太傅教学如何。

  承瑀一本正经回答,太傅学识不渊博。

  太傅学识哪里不渊博了?

  太傅连母亲晚上给我们读的话本子都没读过,我和他理论,他说母亲的话本子不成体统。

  我脑里回旋,那些话本子尽是志怪杂谈,太傅怎么会知道民间有一女子晚上睡觉会梦见清秀书生呢。

  今天太傅带着我去主事殿见父皇,也看到了母亲。

  怪了,今日我没有去主事殿啊。

  父皇的书房里有许多母亲的画像,里面也有我和妹妹。

  哄了承瑀睡下,让宫人明天备下些玉花糕点。

  寿辰这天,教诲好承瑀不许和太傅顶教。待到午后,换上喜爱穿的月白衣裳,带着糕点往主事殿去。

  和风细雨,长巷几里路途。

  到主事殿时,里外只有几个宫人,书房无半点声息。

  案几上纸墨笔砚,还有摊开来的政事折子,想是才离开吧,我来得不巧。

  折子下压了一沓宣纸,露出半个角来。我拿出来看。

  一幅是我在白蔷薇下和宫人绣花样的。

  一幅是我守在小儿女们书桌前练字。

  一幅是殿外长廊上吃杏仁酥。

  一幅是千秋架上荡千秋,慢悠悠嗑南瓜籽。

  一幅是进宫门时的背影,合宫下雨,头上的簪花也沾了雨水。

  一幅是承瑀和小女儿在春风亭追着玩过家家。

  一幅是宫人教我洗茶。

  一幅夏末秋初,我在读书。

  一幅冬阳之日,小女儿换牙疼得大哭,我用糕糖哄好。

  一幅灯火摇曳,棋盘落子。

  一幅荷花采莲,莲子伤了手,染红了白锦帕。

  一幅给小女儿梳妆,戴上小女儿最喜欢的配花。

  一幅一幅,厚厚的一摞,是禁足那些年到今日,某时的某刻。

  原来,我以为这些年来只是我在贪恋,而他不过只是站在那里,等我靠近。

  忽而想起,第一次和他说话,是他先开的口,说快要下雪了。

  正翻看着,近侍来话。

  启禀娘娘,皇上正和几位老臣在前殿议事,晚上去娘娘宫里一起用膳,问娘娘今儿个晚上想吃什么,奴才好让御膳房备下。

  我笑着说,今日是本宫的生辰,做一碗长寿面就好,有劳近侍。

  一缕缕龙涎香熏绕书墨文折,内容不尽是漠北边关的战事吃紧。

  漠北生活贫瘠,牧人多次集结大军南下,此次来势汹汹与我军僵持不下近一年,战事焦灼。

  出了主事殿,外头轿辇早已候着。

  晚间行膳,御膳房的人送来一碗长寿面,还有其他各色膳食,随后,他来了。

  问我,寿辰之礼想要何物?

  我说,早早的春日,御花园里就听得了蝉鸣。待到漠北战事告捷,皇上伏夏可否带宫里的姐姐妹妹们去行宫避暑?

  长寿面里搁的灵菇夹在筷子上,准备送入他嘴中,临到他唇间,被我逗弄一回又挪开,送到小女儿承婹嘴里。

  他笑了笑,钺贵妃是要为众人谋福?

  我严肃认真起来。

  若臣妾亏欠了皇上,皇上会待臣妾怎样?

  若有亏欠,该如何相看到老?

  忆起来进宫二十载,磕磕绊绊无数,与他互相包容和扶持走到此步,娃娃都大了,皮得和我小时候一个模样。

  那便互相亏欠。

  伏夏将至,朝局不稳。爹爹作为户部尚书,为边关大军统筹军费和军需,大军后勤出了娄子,漠北战事我军战败。

  边关连年征战不休,民生国力疲倦,朝廷出和亲之举,边关着令在行宫接见牧人的和亲使者,以及他们的和亲公主。

  爹爹被贬下狱,母家败落。合宫里传言揣测,我的女儿承婹会嫁去漠北,为此次兵败赎罪。

  行宫里,见到了闻月公主,还有她的夫君西蜀关内侯和她的两个小儿。原是关内侯被派与漠北领兵打仗,此次回朝受皇上的意,一家人在行宫团圆。

  承婹认床,行宫里睡不好,我陪着她和承瑀,摇扇纳凉。

  承瑀问我,母亲,妹妹真的要离开我们吗?

  多日来的忧心挂念在儿女面前藏起来,他这一问,我再也藏不住了。

  母亲也不知道。

  妹妹才八岁,母亲求求父皇好不好。

  一个月后,接见和亲公主和使者的宾宴上。

  和亲公主嫁与承珣皇子,禁足结束,复出朝堂。

  合宫里的老人,宣嫔晋妃位,其女承媙公主,芳龄十六,前往漠北和亲,缔结百年之好,

  爹爹狱中自刎谢罪,母家退出朝局。小女儿承婹与闻月公主长子定亲,等到小女儿到了及笄的年岁便嫁去西蜀。

  数月来悬而未决的事情顷刻间尘埃落定,而我,依旧是合宫里身居高位的钺贵妃。

  晨起,宫人替我梳妆,问我要不要拔掉白头发。

  我照了照镜子,眉眼间增添了不少细纹。打趣说,行宫可真不是个好地方,数日便让我老了十岁般。

  外头院落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,阳光透过门窗照在屋内,静谧一如往日,昨夜宴席的欢声笑语了无影踪。

  起得早了,让宫人备了竹篮子准备去荷湖采莲子。

  那人早早地等着我去,见我来了,屏退左右。

  清凉的微风盘旋,荷叶微微荡漾,眯了眼睛。

  臣妾让皇上为难了。

  钺儿,出宫去罢,去感业寺。一年后,朕接你回来。

  以为是把我漏掉了,仿佛与我无关,那些决定我命运何往的事情。

  求皇上,钺儿是家中独女,深居宫闱,母亲已无依靠,求皇上慈悲,钺儿在此谢过。

  近侍来禀,说阮嫔有孕。

  阮嫔,他的新宠。

  新鲜莲子剥了满满一篮却不自知,宫人叫我也无应,按住我的手才做停。

  手指甲溢出了血,宫人说叫太医。我不理,眼泪滴在手间鲜血,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,看不清绿悠悠一片景色。

  回宫,嘱咐膳房的宫人做好莲子羹送去给他。

  给娃娃们也端了莲子羹沁凉解暑。我坐在门檐上,手撑着下巴,看娃娃们在院子里的桌椅前一人一捧小碗吃。影影绰绰的瓷器声回荡在寂静院廊,这样热的时节我竟觉得有些冷。

  娘娘,这一逐出宫,要回皇城可就再难于上青天了,两个小主子娘娘可要早做打算啊。身边的宫人提醒我。

  圣谕只说是出宫修行一年,承瑀和承婹日后必定要回生根的地方,这也是他的孩子,总归不会将孩子们和我一样看待,我是个弃子,弃子无用。

  嘉始三年伏夏,皇上下令,钺贵妃自请出宫修行于感业寺,为漠北战死沙场的将士祈福超度,为期一年。

  直接从行宫去至感业寺,两个娃娃也被我带走。

  母亲,父皇会来看我们吗?

  母亲日渐消瘦,父皇也不心疼了吗?

  母亲,我饿。

  我紧紧抱住承瑀和承婹。

  乖,等到了感业寺,母亲给你们做好吃的。

  到感业寺的第十日,便是乞巧节。

  有小沙弥传信,说我母亲没了。

  起身往大殿上香,眼前犯黑,下身忽然湿润,闭眼前,素衣布衫血迹兀显。

  梦中小儿女们在唤我,在哭泣。爹爹在一旁看着我,娘亲说要随父亲去了。

  忽而他出现了,如从前那样,站在那里,等我靠近。

  初见钺儿时,朕印象格外深刻,抱着朕不撒手酣睡,嘴里念叨着朕是香饽饽,要把朕啃个干净,那时钺儿可知是朕在身旁。

  梦里他莞尔一笑,却不得靠近。

  安息香沁人心脾,醒来娃娃们果然守在我身边。

  原来,我小产了。感业寺的西廂殿,传出我撕心裂肺的哭声,为爹爹哭,为母亲哭,为二十载的宫闱相伴哭。

  什么齐眉举案,什么至死方休,什么相看到老,都是狗屁,我宁愿下半生守候青灯古佛。

  来感业寺第三个月,天气渐冷,这次小产伤了性命,日日居在西厢殿,住持送来佛经度日。

  西厢殿临近山后瀑布,承瑀时常带着妹妹去浅水处抓鱼回来,宫中规矩森严,哪有摸虾抓鱼好玩。

  承瑀说,抓鱼回来给母亲补身子,不然母亲要被风吹走了。

  随我一同出宫的老宫人笑话说,吃鱼可补不得娘娘身子,水冷,冻坏了二位小主子的手,娘娘更要心疼呢。

  看着西厢殿远离感业寺主殿内外,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,更有瀑布依傍,这环境我尤为喜爱。

  忽想起一故人。去往慈悲亭里,那里只有小沙弥扫庭前落叶,恒贵人呢?

  我疏忽了,恒贵人早就殁了。回思是时,便已经年。

  感业寺的冬日,斋饭本是清减,住持见我身子凉薄,熬不过寺内寒凉,囤加许多我院落里的炭火。

  承瑀大喊着瀑布结冰了,欢欢喜喜地拉着我去看美景。从前一泻而下的急水,一夜之间冰冻三尺,看来今年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许多了。

  快到年下,每日除了必修的佛法课诵,还要督促两个孩子的教学,便由袭锦领着其他两个宫人为过年岁作准备。

  住持拿着装满沙砾石子的枕头来找我时,我一头雾水,刚才还在读书的两个娃娃一转眼不知所终。

  岁末风大,我感染了风寒,整个年节裹着斗篷。炉火不断还是越发觉得冷,不愿待在寝屋里,太阳甚好的时候,院落里泡了清茶喝,听得喜鹊在枝上叫,起起落落无数次。

  住持说,元宵过后,宫里一位主子来感业寺斋戒几日。

  元宵过后,我咳嗽不停,好似那次小产后,住持还说我熬不过年岁冬日。

  宫人说,皇上带了宠妃阮嫔和祥妃,阮嫔诞下皇子,特意来为小皇子平安祈福。

  宫人来禀,是皇上身边的近侍求见。

  西厢殿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,多了一副面孔,仿佛热闹了点。

  娘娘,皇上想见您。

  主殿供奉的佛像前诵经不停。

  近侍带走了一双儿女,再未回来。

  四月,花开半夏。佛经念得久了,以为佛祖会保佑我,让我身体快快好起来,现在却要宫人搀扶着我,去瀑布近处亭阁小坐。

  偶尔看夕阳西下,以为自己到了迟暮之年。

  幸得住持一直帮我调理身体,撑到现在,已是强弩之末。

  我好像等不到他来接我回宫了。

  居然还会盼望,可笑。

  宫里传来消息说,承婹送去蜀中寄养在闻月公主那里,年岁到了直接出嫁。

  承瑀离开我时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我,母亲要好好保重身体,承瑀会来接母亲回宫的。

  他一直亲自教导承瑀,不知承瑀现在如何了,我不曾待两个娃娃严苛。

  想想也不怕,承瑀像我,那么聪慧。

  让宫人找出了我的册宝封印,送回宫中。

  伏夏来临之际,处在深山水瀑。准备纸墨,想着丹青一幅山水夏日常图,甚好。

  宫人来寻我时,纸墨被鲜血渲染。

  我看阳光正好,庭院里小风微微。

  (正文完)

  番外篇:阮嫔

  第一次见大世面,莫过于行宫的国宴。阆苑瑶台,歌舞升平。皇上的几道旨意,合宫里位高显赫的钺贵妃重重摔下了高台。

  阿娘说,登高必跌重,在宫里可不许冒尖。

  这可真是一场大戏啊,为我开了眼界。

  行宫乘凉,来之前听宫人说,这是钺贵妃向皇上求的恩典。我是个沾了光的,心里偷着乐,食欲渐长,每日贪饷。

  钺贵妃离宫那日,太医像平日那样来替我诊平安脉,诊出了喜脉,我已有孕两月。

  钺贵妃离宫第十一日,我正喝着安胎药,听小宫婢说,钺贵妃在感业寺小产了。

  第一次孕吐,便是听到这个消息。

  小宫婢扶着我身子,叫人请皇上过来。

  可并未来请来皇上。

  再请。亦未再来。

  直到回宫,那个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映入我眼帘时,他的右手裹着纱布,血痕隐隐渗透纱布的洁白。

  我不敢靠近,更不敢多问那些日子为何他不再像往常一样来看我,看我腹中的孩子。

  月份慢慢大了,肚子圆鼓鼓起来,我时常在主事殿偏殿等他料理完政事,他和我一起用膳,吃茶,看书。

  偶尔他盯着我肚子发愣,嘴里轻轻念叨,为何没有早些发现呢。

  我问他,皇上说什么。

  他对我笑笑,不再说话。

  行宫里无人提起钺贵妃,来来往往都是嘴巴笑得合不拢的喜事。

  随着合宫姐妹向皇后娘娘道喜,她才是合宫里真正眉开眼笑的那个人。

  走在主事殿门口,我悄悄听了个墙脚,听见里面有宫人有禀,钺贵妃小产后身子每况愈下,感业寺住持想不得法子保她。

  那时节,皇上得了空总去朝歌台看大雪纷飞。

  年岁将至,合宫的年夜宴我第一次参加。不知为何,皇后已经落了座,卢贵妃称病,皇上身边近处多了一处座席,无人落座。

  一段段歌舞升平大家看得正欢,大家瞧得舞戏的舞女身段翩若惊鸿,注意不到皇上悄悄离了席已经不在宴席上了。

  大概是出去醒酒了。

  我也悄悄离了席,想跟着出去看看。

  那晚雪停了,他慢慢走到大殿外的阶梯上坐下来,抬头看没有月亮的天。

  我走近他,未看清来人是我,唤了一声,月儿。

  月儿,宫里没有嫔妃的名字是月儿呀。

  他称皇后为皇后,称我阮嫔。

  新岁大年,我诞下皇子。初为人母,我想要拿命守护这一坨小小的肉。

  那日陪着我逗弄新的小娃娃,突然说,去感业寺为小儿斋戒祈福。

  我心想,那我也得去啊,做母亲的心更诚。

  元宵节后,我求了恩典一同去感业寺,还叫上了合宫与我交好的姐妹祥妃姐姐。

  她的封号寓意吉祥,和她一同去更好。

  斋戒那几日,皇上总有些时候找不着人,不知去了哪儿。

  祥妃和我一合计,准是去找那个离宫的钺贵妃了。

  他下了旨严禁我们一行人去往传说中的西厢殿。

  他也没去,他只是在院落外站着,不说话,不进去,也不让任何人出言相告里面的人,他离她一庭之隔。

  回宫时,钺贵妃的一双儿女也被带回了宫。

  我以为行宫会传来由高阶嫔妃扶养钺贵妃儿女的旨意,还在想是哪个嫔妃这么幸运。

  这道旨意并未降临,倒是有旨意着钺贵妃之子承瑀御书房行走,主事殿君临侍读。

  我在想,这可是比承璟皇子还要亲身教诲啊。

  那个漂亮的承婹小公主则去了蜀中,好福气,长大之后嫁给蜀中王。

  伏夏快到了时,我送莲子羹去给皇上,预防暑气。近侍让我先去偏殿等着,这会子皇上不见任何人。

  我贿赂的小宫人替我解疑,小声在我耳边说,感业寺的主子送来一样东西,是那位主子的册宝封印。

  皇上问了好几遍代送的宫人,是否还有别的东西一同送进宫来。

  我想起她,除了在合宫里见过几次钺贵妃,那时我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低位妃嫔,她是人间富贵花。后来她去了感业寺,再未见过。

  皇上的御书房,无处摆放的折子下压着一沓宣纸,上面是一个一身素衣麻衫的妇人,跪在佛像前诵经。

  我偷看时,被近侍瞧见了。他急忙拿过去,好意提醒让我忘了画像所观所看。

  伏夏来临之际,我把皇上要给我晋封妃位的喜事写信告诉母亲,向皇上求个赏赐,想让母亲进宫来看一回我,与我同乐。

  母亲见我时喜气洋洋,脸上眉梢掩不住欣喜。她言多亏当初爹爹选跟对了朝势,替人死心塌地效力合谋,拉曾经的尚书大人下马,才有母家现在光耀门楣之时。

  也是,我母家原也只是个小门小户,如今爹爹也是有脸面的人物了。

  封妃那日,合宫里前后未有扰人雅兴的事发生。那晚皇上本应来庆祝我的晋封喜事,临到晚间,也未见有人来通禀,有御仗往合宫里来。

  次日,合宫通晓旨意,感业寺里钺贵妃薨逝,被追封为皇贵妃。

  伏夏即至,皇上带着皇子承瑀去了行宫,没有传任何宫妃随侍。

  我捻着锦帕路过从前的钺皇贵妃的宫殿,步子停下来。从不许人进这宫门,我突发奇想进去,着人替我把风,不让宫人跟着。

  院落里摆的大水缸里有几朵荷花苞,爬满宫墙的白蔷薇开的艳烈,盘绕下方的秋千架,伸展去了宫柱上,有风荡起秋千架,庭院桌椅未见落叶灰尘,好似这里的主人过会便从内殿出来,摇荡秋千。

  封妃的册宝、贵妃册宝,端端正正摆放在床上。娃娃读书的《千家诗》《千字文》,还有《山海经》,以及民间的话戏本子,几处褶皱字句,被人翻看一遍遍。

  那些未曾见过的画像,放在榻椅上,她在这屋子里生活的一幕幕临摹在纸上。门外有风吹进来,吹乱了纸张。

  原来,这里是他的心底爱。

  多年以后,皇子承瑀登上帝位,她被追封为皇后及皇太后,与他合葬在一起。

  国丧时,红颜垂暮不少。皇后娘娘感叹,临到头来,竟是一个死人赢了。

  (全文完)

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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