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40 节 未央_凤还巢:朱墙内她人间清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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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0 节 未央

 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。

  谢容钦把他的白月光做成了人彘。

  疯了似的求仙问道,纳奇人异士,找寻我的下落。

  他好像忘了,我早就死了。

  是他亲手杀死的。

  我和谢容钦成亲的第三年,他的白月光死而复生。

  举国皆知,他们年轻的皇帝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,有位心尖上的姑娘。

  姑娘人美心善,舍命救过太子殿下三次。

  多坚韧的命格啊,三刀都没死,偏偏被我这个刁蛮的郡主给害死了。

  哦,不能说害死了。

  这不,人家又活过来了。

  谢容钦知道她还活着,不远千里将她接回皇宫。

  第二日,直接封了贵妃。

  此刻,娇弱的贵妃娘娘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给我请安:

  「娘娘,皇后娘娘……」

  话还没说句完整的,眼泪就先掉下来。

  谢容钦很及时地出现,拉起她护在身后:

  「卫泱泱,你又想对她做什么?」

  诚然,我卫泱泱从来不是好惹的角色。

  无论是上辈子,还是这辈子。

  上辈子我可是能把霸凌我的女校霸逼到求饶的人。

  这辈子我上有疼爱我的长公主娘亲,下有战功赫赫的将军弟弟,更没人敢得罪我。

  但我真没对秦若水做过什么。

  我穿过来的时候,人正跌在地上,抬头就看到秦若水对我笑:

  「卫泱泱,你以为你什么都能得到吗?

  「太子殿下会恨你一辈子。」

  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,她就一个后仰,自己倒下了悬崖。

  然后谢容钦就来了。

  拔剑要杀我。

  我人还是蒙的,就被盖了个杀人的罪名。

  从此再没洗脱过。

  「你看我能对她做什么?」

  谢容钦实在好笑。

  我坐着,她跪着,离了没有十米也有八米,我能把她吃了不成?

  大概是我语气里的讥讽太明显,谢容钦很是不悦地瞪着我:

  「我劝你最好别对她做什么。」

  他咬牙留下这么一句,拉着秦若水就要走。

  可娇弱的贵妃娘娘哪儿承得住他的怒气,被他一拽,摔在地上了。

  「陛下……」眼泪珠子又要掉下来了。

  谢容钦一脸心疼地将她抱起来,头也不回地边走边道:

  「今后贵妃不必来椒房殿请安。」

  秦若水靠在谢容钦身上,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对着我笑,无声地说:

  「卫泱泱,你赢不过我。」

  我果然赢不过秦若水。

  从前宫里有什么赏赐,都是往椒房殿来。

  如今好的坏的,都先送到贵妃的安喜宫。

  从前谢容钦最常到的地方是椒房殿。

  如今他下朝就往安喜宫赶。

  或许我应该谢谢秦若水。

  如果不是她回来,我还以为这么些年,谢容钦真喜欢上我了呢。

  这天他过来,我看了眼太阳,这不是没打西边出来么。

  「你为何把孤赐你的东西都扔了?」谢容钦沉着脸质问。

  我展开涂好蔻丹的手,举在空中看了看:

  「我从来不用别人挑剩的东西。」

  「卫泱泱!」谢容钦咬牙切齿。

  我可不想搭理他,继续给另一只手涂蔻丹。

  左手给右手涂,不是很利索。

  不期然眼前一道黑影。

  我以为谢容钦已经走了。

  他黑着脸坐下来,蛮横地抽走我手上的小毛刷,拽过我的右手。

  我抽手,被他扣住:「别动!」

  他垂下眼睫,细致地替我涂蔻丹。

  密长的睫毛投映在他眼底,很温柔。

  他又这样。

  让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。

  谢容钦讨厌卫泱泱。

  他小时候是不受待见的皇子,卫泱泱却是最得宠爱的郡主。

  卫泱泱被长公主惯得刁蛮跋扈。

  卫泱泱最喜欢找谢容钦的麻烦。

  往他的屋子放老鼠,在他的枕头底下塞毒蛇。

  卫泱泱最喜欢舞一条红色的小皮鞭,谢容钦身上现在还有没褪去的鞭痕。

  谢容钦的母妃过世时,卫泱泱甩着皮鞭拦在他身前:

  「你跪下来,求求我呀。

  「你求我,我就跟皇帝舅舅说,让你去送葬。」

  所有人都以为卫泱泱也讨厌谢容钦。

  她却在及笄那年拿她的小皮鞭指着小他三岁的谢容钦:

  「母亲,我要他。」卫泱泱要谁,谁就是太子。

  我穿过来的那一年,是卫泱泱就要和太子殿下成亲的那一年。

  我琢磨着,我这是穿成恶毒女配了呀,还是弄死了女主的那种。

  女配没有好下场。

  我躲在课桌下面,看过太多这种小说了。

  「泱泱,孤打算封若水做皇贵妃。」

  谢容钦还是那副温柔的神色,说出的话却让我的手一颤,蔻丹就涂歪了。

  我用力抽回手:「陛下这是咒我死啊。」

  哪有皇后尚在,就立皇贵妃的呢。

  谢容钦脸色又沉下来,盯了我半晌:

  「泱泱,这是你欠她的。」

  「哈,我不只欠她的,我还欠你的呢。」我惯来没什么好脾气,「你干脆杀了我算了!反正现在我的母亲不在了,我的弟弟战亡了,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?」

  「卫泱泱,孤与你好好商量,你莫要不识好歹!」

  「好好商量?那我说我不同意,你会不封吗?」

  谢容钦沉默片刻:

  「不会。」

  真是好笑死了。

  「你走。」我指着椒房殿的宫门,「你的挚爱回来了,你不去宝贝她,到我这里来做什么?

  「你走,不要再到我的椒房殿来!」

  谢容钦的脸色难看极了,嘴唇气得发白:「卫泱泱,你不要后悔。」

  「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嫁你!」

  「好,好得很。」谢容钦攥着的拳背在腰后,咬牙笑道,「孤便如你所愿!」

  甩袖离去。

  我给过谢容钦选择的。

  我穿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做恶毒女配了。

  我对母亲说我不要嫁谢容钦了。

  是他来找我。

  他带我看戏,陪我听曲儿,教我骑马。

  他说泱泱,你还想去哪儿玩?我都陪你。

  他说泱泱,你与从前不一样了,像换了个人。

  他还说泱泱,你既不记得前尘,那我们重新开始罢。

  他那样温柔,又那样好看。

  卫泱泱的身体十八岁了,可我的灵魂只有十五岁而已。

  十五岁的我没见过这样耀眼的异性。

  他带着我一点点熟悉这个陌生的世界,一点点成为我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羁绊。

  他还带我去看烟花。

  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那么漂亮的烟花。

  他在灿烂的烟花底下问我:

  「泱泱,不若……婚事照常?」

  我红着脸问他:「那你,喜欢我吗?」

  「今日这烟花,泱泱欢喜吗?」

  我连连点头。

  他垂眸牵我的手:「我亦欢喜。」

  小女生就是好骗啊。

  他说欢喜的,分明是烟花。

  我却理所当然地认为,是我。

  当日,谢容钦就下了圣旨,加封贵妃为皇贵妃。

  另,皇后骄纵,禁足一月。

  他怎么不直接把我废了呢。

  禁足令刚解,小桃就劝我去给太后请安。

  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在那里碰到谢容钦。

  但我不愿意。

  为什么要去呢?

  我早就知道了,秦若水是太后的人。

  母亲临死前都跟我说了。

  她说谢容钦不是太后亲生的,太后不放心,就安排了秦若水这么个白月光拿捏他。

  这步棋下得够早,恐怕谢容钦都不会信。

  她枯槁的手抚摸我的脸颊:「好在……好在她死了。」

  可到底还是太后棋高一着。

  人家是诈死。

  只待我卫家式微,谢容钦大权在握,马不停蹄地杀了回来。

  「娘娘,您就跟陛下服个软吧。」

  小桃见我不去太后那里,换个方向劝,「这些年奴婢看得出来,陛下待您不一样的。」

  我笑了笑。

  傻小桃,和我以前一样傻。

  那些不一样,是为了笼络卫家罢了。

  「您还记得那年您给陛下绣的香囊吗?」

  小桃凑到我身边,「陛下那日过来时,我瞧着还戴在身上呢。」

  「那香囊绣得那么……」小桃轻咳一声,「陛下还舍不得取下,可见陛下当真把您放在心上的。」

  我长到十五岁都没拿过针。

  但是听闻这边的风俗,新嫁娘是要给夫婿绣一枚香囊的。

  戳肿了十根手指才绣了一个勉强不那么难看的。

  这些年他一直戴在身上。

  「娘娘,这后宫总会有其他女子的。」小桃还不放弃,「但您才是中宫之主,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,谁又比得过您呢?」

  我翻个身,不想听她再说。

  小桃叹口气,知趣地不劝了。

  晚上,阿蛮来了。

  阿蛮是谢容钦带我去见识奴隶市场时,我买下的小奴隶。

  刚买下她时,她真的挺小的。

  才十二岁。

  个头不高,饿得面黄肌瘦,却对着人张牙舞爪,凶得不得了。

  我一眼就看中了她。

  这里的日子太无趣了,我想要一个不那么守规矩的人陪我玩。

  阿蛮果然成了我最好的玩伴,只是五个月前,她出宫了。

  「娘娘,我查到了。」

  阿蛮个子长高了,也比当年白净了,进殿就匆匆说道。

  我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「查到」,是指什么。

  我和谢容钦成亲三年,一直无子。

  这两年我为此吃了不少苦头,各种汤药没停过。

  五个月前阿蛮突发奇想,生生取了我半碗血,说要出宫去查一查。

  「娘娘,是避子蛊。」

  蛊?

  只在传闻里听过的东西。

  「什么是避子蛊?」

  「娘娘多年不孕,便是因为此蛊。」

  哦……

  难怪,阿蛮是岭南人。

  「此蛊无解。」阿蛮又道。

  哦。

  其实无所谓。

  我都和谢容钦撕破脸了,谁还要给他生孩子。

  我低头继续摆弄五子棋。

  阿蛮却盯着我看,有些困惑地偏脑袋:

  「娘娘,最近有诊平安脉吗?」

  最近被谢容钦禁足了,哪有御医过来。

  我摇头。

  阿蛮拉过我的手,拿脉。

  阿蛮从来都是沉静的、波澜不惊的。

 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难得有些奇异。

  声音倒还是平静的。

  她说:「娘娘,您有身孕了。」

  我手上的棋子「啪嗒」一下,掉在了棋盘上。

  母亲过世后,我热切地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。

  不仅仅因为母亲的遗愿是让我尽快生个皇子保住地位。

  我在这个世界的亲人太少了。

  父亲早早过世,弟弟常年在外征战,没见过两面。

  当然,也因为我喜欢谢容钦。

  我和所有坠入爱河的女孩子一样,渴望和自己喜欢的人有一个可爱的小宝贝。

 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突然。

  毕竟上一刻阿蛮还说我身上有避子蛊。

  脑中一时纷乱,最清晰的念头居然是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谢容钦。

  他也期待过的。

  他寻过不少名医。

  还曾将他的手掌覆在我的小腹:「将来若有孩子了,无论男女,都叫他『未央』如何?」

  未央,卫泱,为泱。

  我起身就要穿鞋。

  我要去找谢容钦。

  「娘娘。」阿蛮却拽着我的手。

  我发现她脸色异常地苍白,眼底也是我从没见过的红。

  「娘娘,有人给你下过避子蛊。」她的声音还是竭力保持平静。

  「避子蛊怎么了?」

  「避子蛊阴毒。」

  我垂首看她。

  她也仰面看我:「若宿主受孕,便会爆体而亡,毒素随之侵入血脉。」

  一时相顾无言。

  「娘娘,此蛊无解。」阿蛮突然就哭了。

  我重新坐回矮榻,竟然意外地平静。

  「何时毒发?」

  「至多三月。」

  我的手不自觉蜷成拳:「孩子也不能活吗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我从未发现,这个世界的夏天这么冷。

  冷得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:

  「阿蛮,你说过,当年带兵去岭南封疆的,是谢容钦对吗?」

  良久。

  「是。」

  我还是去找了谢容钦。

  我要问是不是他,什么时候,为什么。

  勤政殿的宫人说他去安喜宫了。

  我去安喜宫,安喜宫的宫人又说陛下带着他们娘娘去逛御花园了。

  天还下着小雨,不知道御花园有什么好逛的。

  不过以前学校里的小情侣,放学之后也总喜欢黑灯瞎火地轧马路。

  大概热恋中的情侣,都这样吧。

  我是在紫薇阁找到的他们。

  远远就望见秦若水摘了一株紫薇花,笑靥如花地插在谢容钦发髻上。

  这个朝代有男子簪花的习俗。

  我想起穿过来的第一年,第一次参加簪花宴,看到一个个头顶簪花的男子,新奇极了。

  谢容钦带我去摘花,我将摘到的花簪了他满头,然后忍不住大笑。

  「卫泱泱,不许笑!」谢容钦恼羞成怒。

  我看他黑着的脸配那一头鲜花,笑得更欢了。

  他拿我没办法,就过来亲我。

  「娘娘……」小桃拉我的袖子,「要不,咱们改天再来找陛下?」

  我摇头,继续往前走。

  「陛下这个香囊哪儿来的?好别致呀。」

  秦若水突然捞起谢容钦腰侧的香囊,「好喜欢,陛下,可以送给我吗?」

  我的脚步顿住。

  谢容钦在犹豫。

  「陛下,臣妾回头亲自绣一个还给你,好不好嘛。」秦若水娇俏地摇他的手臂。

  谢容钦将香囊拽下来,递给她:

  「给你就是,不是什么稀罕物什。」

  秦若水开心地收下:「陛下,雨好像要下大了,我们回去罢。」

  两人携手离开。

  才走了两步,秦若水「哎呀」一声。

  香囊掉了。

  在地上打了两个滚。

  「弄脏了。」秦若水遗憾道,「算了,让苏姑姑再给我绣一个。」

  拉谢容钦离开。

  谢容钦只怔愣了一息而已。

  我看到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,大概沾了沙子和雨水。

  秦若水走过时,一只绣鞋稳稳地踩在上面。

  它就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。

  晚上谢容钦来椒房殿了。

 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。

  「你去找孤了?」他含笑坐在我身边。

  我手里捧着话本子,挪开,离他远一些。

  他笑容僵了一瞬,倒也没发脾气,又蹭过来一点:

  「泱泱,若水落崖之后留了病根,身体一直不太好,孤自然得多陪着她一点。」

  我冷笑一声:「自找的。」

  谢容钦蹙眉:「我知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,我不与你计较。」

  我不想搭理他,低头看话本子。

  他又说:「泱泱,那日是孤说的话重了些,孤只是担心你见到她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。」

  我实在不想听他说话,强迫自己读那些有些生僻的字。

  可他还在说:「你气了这么久,总该消了?」

  我不说话,他又继续:

  「泱泱,你这性子得改改了。」

  他一副为我用心良苦的口吻:

  「姑母不在了,骠骑将军也不在了,你若还那般骄纵……」

  「这不是正如陛下所愿?」我抬头讥笑。

  谢容钦的脸又沉下来:「泱泱,我不想再与你吵架了。」

 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:「陛下,你的香囊呢?」

  谢容钦怔愣一瞬,道:「泱泱,一个香囊而已……」

  我猛地把话本子砸在他脸上:

  「谢容钦,那不只是一个香囊!」

  那是我的真心。

  他把我的真心捧给秦若水,踩在脚底摩擦。

  谢容钦的额头被划出一道红痕。

  「卫泱泱,你放肆!」

  「你滚。」我把其他的话本子也往他身上砸,「你滚!我不想看到你!」

  谢容钦的额角在跳,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。

  他过来擒我的下巴,想要亲我。

  我狠狠推开他。

  大概太用力,扯到了下腹,突然刀刺般地疼。

  我蜷在榻上,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「泱泱,你怎么了?」

  我大口喘气。

  「泱泱。」

  谢容钦过来扶我。

  我咬牙推开他。

  「陛下!」殿外的内侍疾步进来。

  「陛下,皇贵妃身体不适,请您过去。」

  谢容钦看看我,又看看外面。

  踌躇片刻。

  「传御医到椒房殿!」转身离去。

  难得啊,他还知道真正有病的人需要的是御医啊。

  我蜷在榻上笑,笑着笑着,眼角一片濡湿。

  我的同桌以前问我:「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?」

  「你猜?」

  「个子高的?」

  我摇头。

  「长得帅的?」

  我摇头。

  「多金的!」

  我继续摇头。

  「你怕不是性向有问题!」

  我转着笔斩钉截铁:「我喜欢聪明的!」

  我一直认为谢容钦挺聪明的。

  他都做皇帝的人了。

  事实证明,他一点儿都不聪明。

  秦若水在他面前耍的手段,不管多么低劣他总也看不透。

  就比如我和他说过很多次,我没推秦若水,是她自己跳下去的,他还是认定是我推的。

  弱柳扶风似的人儿,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?

  又或者,他不是看不透。

 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,智者不入爱河。

  他不爱我,所以在我面前,永远是清醒的。

  他爱秦若水,所以色令智昏。

  我把谢容钦传来的御医赶出了椒房殿。

  我也不想再问他是不是他给我下的那什么蛊。

  是又怎样?不是又怎样呢?

  我不想再看到他了。

  不想看到他,也不想再看到秦若水。

  小时候我和爸妈闹脾气,不想看到他们锁上房门就行了。

  可现在,锁上椒房殿的门也没用。

  谢容钦是皇帝,没人敢拦皇帝的路。

  我越不想看到他,他越要来找我。

  他要我给他做奶茶。

  有一年我发现宫里居然有牛乳,嘴馋的自己用牛乳煮茶,加了些糖,献宝似的端给他尝。

  自此他就喜欢上了。

  他还要我陪他玩儿牌。

  我打不惯宫里的叶子牌,自己画过一副扑克牌,教给他玩儿。无论规则怎么变,他总能赢我。

  但这些事我都不想做。

  「那孤给你画幅画?」他近来对我态度特别好。

  谢容钦是出了名的妙笔,一手丹青出神入化。

  画画我只需要坐着就好,也不用讲话。

  我说「好」。

  我坐在椒房殿外的凉亭里,托腮望着不远处的晚霞。

  七月,仍旧有些暑热。但这个时辰了,有阵阵凉风吹来。

  院子里有几株栀子花树,正是花期,风一吹,栀子花的香味全都飘了过来。

  我静静地坐着,谢容钦静静地作画。

  我和他之间难得地融洽。

  突然,我的小腹像是有羽毛轻轻扫过。

  我以为是错觉,可没一会儿,它又扫过去。

  是……

  那个小生命吗?

  它现在……是活着的吗?

  一股巨大的酸胀涌上眼眶,眼泪猝不及防就掉下来。

  「泱泱?」谢容钦放下笔。

  「泱泱,怎么了?」谢容钦蹲跪在我身前,指腹擦掉我的眼泪。

  「谢容钦……」我喉头哽咽,突然想要告诉他。

  告诉他我们有了一个孩子,他四个月了。

  可是我活不了多久,他也活不了多久了。

  「陛下。」守在殿外的内侍进来了。

  谢容钦站起来,又是往常的沉稳颜色。

  内侍并没多说话,他却像知道他要禀什么,道:「待孤把那幅画画完。」

  内侍还未来得及出去,外头就传来宫女扯着嗓子的叫唤声:

  「陛下,娘娘孕吐严重,今日晚膳都未用,就盼着您过去呢!」

  我的眼泪戛然止住。

  谢容钦有些微妙地看我一眼,好声好气道:「泱泱,晚些孤再过来。」

  留下未作完的画,匆匆走了。

 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。

  难怪他最近总往我这边跑。

  原来是怕我出了椒房殿,听到消息啊?

  难怪他这些天脾气那么好。

  原来是后宫有喜,心情愉悦啊。

  幸亏那句话没说出口啊。

  秦若水有孕了,我肚子里的又算什么呢?

  说给他听,恐怕他都要觉得晦气。

  我让小桃收拾一下,我想去外头的广月宫避暑。

  「娘娘,您近来是不是丰腴了些?」小桃收拾衣服的时候歪着脑袋,望着我笑。

  谢容钦来得频,她以为我和他和好如初了。

  我也觉得我应该是胖了些。

  最近我都有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。

  有时候吃不下,都要硬塞着多吃一碗。

  「我们去广月宫,阿蛮回来找得到我们吗?」小桃又问。

  阿蛮那夜回来之后又离开了。

  我正收我的话本子,闻言道:「她回宫里找不到我们,打听一下就知道啊。」

  「对哦!」

  要出宫去,小桃笑眯眯的,我的心情也不错。

  如果谢容钦不来的话。

  他是大半夜来的,都近子时了吧。

  他来时我睡得正沉,但还是被一股不属于我的脂粉香熏醒了。

  睁眼他正将我往怀里捞。

  我一个激灵,从床上坐起来。

  谢容钦落了空,有些不满:「泱泱,孤累了。」

  「劳烦陛下了,这么累还从温柔乡到我这恶人谷来。」

  他也坐起来:「你明日要去广月宫?」

  「是啊。」我笑笑,「省得你天天提心吊胆,担心我会对你的宝贝龙种下毒手。」

  「泱泱,孤不是那个意思。」他大概真有些累了,眼底泛着青灰。

  听闻他的皇贵妃今日孕吐,明日晕眩,后日心悸,恨不得将整个御医院都搬过去。

  「孤是怕你知道会不好受。」他握我的手。

  「泱泱,我们以后也会有的。」

  我躺下,抽出手放在我的小腹。

  不用等以后,我现在就有了。

  「泱泱,若水救过孤三次,她的手原本可以写一手漂亮的字,如今笔都握不住,她的腿疼到了下雨天便会发作,她坠崖之后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,自此有了晕眩症,她……」

  我深吸一口气。

  我不生气。

  不生气。

  生气会伤害到我的小可爱。

  他还活着呢。

  我要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开开心心的,他才能好好地再长大一些。

  「孤总不能不管她。」

  我闭眼,不回他。

  他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「阿蛮呢?她出去许久了,还未回来?」

  合着阿蛮回来一趟,又出去一趟,他都不知道啊。

  不愧是皇帝陛下,可真忙。

  他见我不答,叹口气:

  「那便多带几个得力的宫人出去。你去广月宫也好,这两个月过去了,孤去接你。」

  两个月,你去接的是我的人还是我的骨灰,还另说呢。

  我往里挪了一些。

  他跟过来,又要亲我。

  我想推开,又想到上次推他小腹那么疼,就没有动手。

  只静静地望入他眼底:「陛下,皇贵妃的身孕,几个月了?」

  谢容钦的眼神闪了闪,仍旧答了:「三个月。」

  「见到她的第一天就忍不住滚到一起去了么?」

  我瞧着他漆黑的眸子:「谢容钦,你可真让人恶心。」

  谢容钦的脸一下子煞白。

  「现在她有孕了不方便服侍,你就来找我?」

  我扯了扯嘴角,「谢容钦,你把我当什么?」

  我是真心问谢容钦的。

  他究竟把我当什么呢?

  我来这里的第一年过得迷迷糊糊。

  他拔剑要杀我的时候我不懂,后来他对我那么好我也不懂。

  我还暗自奇怪。

  这小哥哥长得这么好看,怎么喜怒无常呢。

  后来小桃才和我说他和卫泱泱的过往。

 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身份,我得到的宠爱,在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。

  我对他说过,我说:

  「谢容钦,你放心,我若不嫁你,也不会嫁给你哪个兄弟的。

  「你想当皇帝,我就让母亲助你,向皇帝舅舅说你的好话。

  「谢容钦,你不娶我,我也不会抛弃你的。」

  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,最后别扭地说:「你不嫁我,你想嫁谁?」

  我当然没想好要嫁谁。

  我自己都觉得我还是个孩子。

  要是我妈知道我马上要嫁人了,非拿刀砍死我不可。

  新婚那夜我都问他了:

  「谢容钦,你真的要和我做夫妻吗?要不我们做假夫妻,等你皇位坐稳了,就放我出宫去。」

  他咬着牙把我按到床上。

  他不再说「欢喜」了,可他的每个眼神、每个动作,都透露着欢喜。

  或者他的欢喜,是有比较的。

  秦若水不在的时候,他像看到新鲜玩意儿似的欢喜欢喜我。

  秦若水回来了,我就成了那个被他随手送人的香囊——不是什么稀罕物什。

  谢容钦最终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,沉着脸走了。

  在他看来,是我不识抬举吧。

  我的母亲不在了,弟弟不在了,卫家都要倒了,他还留着我的后位。

  他不过宠了个贵妃而已,还是个「救」过他性命的贵妃,我就横眉冷对。

  多么刁蛮。

  多么跋扈啊。

  我带着小桃和椒房殿的几个宫人到了广月宫。

  广月宫挺好,凉快,还清静。

  小桃怕我无聊,把那边宫人养的兔子给我抱了两只来。

  兔子白白软软的,很可爱。

  可我突然想起来,以前不知在哪里看过,孕妇最好不要和小动物接触太多。

  所以我抱了一会儿就放下,让小桃送回去了。

  我每天睡很多很多觉,吃很多很多饭。

  那个小家伙如果动一下,我就很开心地哼小曲儿。

  他在长大呢。

  阿蛮离开一个月了,那他现在应该快五个月了。

  但小桃还是说我瘦了。

  她偶尔侧着脑袋看我:

  「娘娘,明明每日胃口那么好,怎么看起来脸色那么差呢?」

  其实我的胃口不太好。

  我早就没有味觉了,咽下的每一口饭菜,就像咽石头一样。

  我睡觉时也常常被疼醒。

  不知道是我的哪个内脏要坏了,一到夜晚就刀割似的疼。

  可我还是想多吃点、多睡点。

  小家伙需要呢。

  这天我不小心用簪子划到手,割开了一个小口子,涌出的血,是乌黑色的。

  我不得不承认,这个世界,可能真有「蛊」那种诡异的东西。

  在广月宫住满一个月的时候,阿蛮终于回来了。

  她又是披星戴月,满面风霜,一看就是连夜赶了路。

  我见她看到我时蓦然发红的眼圈,就知道结果了。

  她跪坐在地上,伏在我的膝头:「娘娘,是阿蛮没用。」

  她又哭了。

  她不常哭的。

  这么些年,就那年她养的小马死掉时她哭过一场。

  可她现在看到我就哭。

  我替她捋顺凌乱的发:「阿蛮辛苦了。」

  「长老说太久了,那蛊在娘娘及笄前就下了,早已深入骨髓。」

  及笄前吗?

  我居然松了口气。

  至少,不是在我过来之后。

  至少,不会是谢容钦。

  及笄之前人人都以为卫泱泱讨厌谢容钦呢。

  至于到底是谁,谁知道呢。

  毕竟谁都想要娶卫泱泱做皇后。

  可谁都不想卫泱泱生下皇长子。

  「那……」我犹豫着开口,「孩子呢?」

  阿蛮上次离开前,又取走我半碗血。

  「孩子……也没办法吗?」我的眼里大概是满含期待的。

  我在阿蛮黑色的眼珠里都看到了。

  可阿蛮又哭了。

 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。

  「他……他还活着的。」我无意识地扣着阿蛮的手,急急地说,「他还活着的。他在长大,他每天都会踢我的肚皮。

  「阿蛮,有没有办法……不用很久,让我多活五个月,或者四个月,三个月,要不三个月……三个月也行,就三个月,三个月我就把他催生下来……

  「或者这样,用我的命换他的……哦,我原本就要没命了……

  「那能不能下辈子?下下辈子?用我的下辈子换他活着可以吗?」

  我已经坐不住,身体顺着矮榻坐在地上,泣不成声:

  「阿蛮,我舍不得他死。

  「我想救他。

  「阿蛮,他好乖的。

  「你想想法子好不好?」

  阿蛮抱着我说:「对不起,是阿蛮没用,阿蛮没用。」

  后来我也不记得这个夜晚是怎么过去的了。

  我只知道,我微渺的一点点希望,也碎了。

  阿蛮没有再离开,她和小桃一起在广月宫陪我。

  她们俩还是和从前一样,一个笑嘻嘻,一个冷冰冰。

  我又画了一副牌,教她们俩斗地主。

  每天可开心了。

  就是我现在坐的时间不能太长,经常躺在床上起不来。

  小桃偶尔会困惑地问:

  「你说咱们娘娘是不是生病了?怎么精神头越来越差呢?」

  阿蛮撇过头,不理她。

  阿蛮不肯告诉小桃,她怕小桃把天都哭破了。

  很快就八月十五了。

  中秋节,团圆的日子。

  谢容钦大概是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皇后,一早令人传了旨,说今夜要过来。

  小桃一脸兴奋地告诉我:

  「娘娘,我看内侍抬了好多烟花过来呢,一定是陛下为您准备的!」

  下午小桃要给我上妆,她说我最近脸色实在不太好看。

  我本来不愿,想到那年和谢容钦看的那场烟火,还是坐到了妆奁前。

  我好久没有这么漂亮了。

  宫人们准备了长桌,摆满月饼和各种水果点心。

  我特地去看了一眼古代的烟花,挺稀奇的。

  然后就坐下等谢容钦。

  天气其实早就不热了,到了晚上甚至有些凉意。

  不过月色还是挺美的。

  等了一个时辰时,气氛有点尴尬。

  「宫里每年中秋都有夜宴,陛下晚一点,正常的。」小桃说。

  等了两个时辰时,有些飘小雨了。

  小桃拉拉我的袖子:「娘娘,有点凉了,要不我们先回内殿?」

  我看了眼那黄澄澄的圆月:「再等等吧。」

  以后就看不到了呢。

  第三个时辰,近子时了。

  宫里来了人,跪在我面前:

  「娘娘,陛下……皇贵妃饮酒,动了胎气,陛下明日一定过来。」

  我笑了笑。

  我连小兔子都不敢多抱一下,她还饮酒啊。

  「我去宰了他!」阿蛮早就忍不下去。

  我拉住她的袖子:「我累了,我们回去吧。」

  我让小桃带了一块月饼回来,可怎么都吃不下。

  这里的月饼不好吃。

  是最传统的五仁馅,我最讨厌了。

  我想吃莲蓉馅,想吃双黄馅,想吃时兴的芝士流沙馅。

  我躺在床上,明明很累了,却怎么都睡不着。

  中秋节呢,我好想家。

  我想我的爸爸,我的妈妈。

  想我的同学,我的老师。

  我想念学校门口的奶茶店。

  想念教室里沙沙的书写声。

  想念课间和好朋友手拉手去洗手间的快乐。

  想念放学和小伙伴结伴回家时简单的满足。

  我再也不嫌弃数学太难、作文不会写了。

  我高考都没参加过呢。

  如果没有来到这个世界,我今年十八岁,应该刚刚考上大学吧。

  我会考上哪一所呢?

  不管哪一所,爸妈都会很高兴吧。

  我会在大学里认识一个笑容明媚的男孩子,和他谈一场或甜甜蜜蜜,或轰轰烈烈的恋爱。

  但一定不是这样,爱是假的,婚姻也是假的。

  即使真被骗了,我能分手,能离婚,能在爸妈怀里哭。

  如果在原来的世界,我的身体出问题了,我可以去医院。

  我的孩子出问题了,我可以去看医生。

  现代医学那么先进,一定能留住他的。

 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躺在这里等死。

  我没忍住又哭了。

  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坏蛋吧,这辈子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。

  可是我不甘心啊。

  我不甘心。

 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过,为什么是我呢?

  我佝偻着背从床上爬起来。

  我不要死。

  不要就这样死。

  「阿蛮,阿蛮。」我轻声地唤。

  阿蛮马上就进殿扶住我:「娘娘。」

  「阿蛮,我要回一趟卫家。」我拽着阿蛮的袖子,「你带我回去吧,现在。」

  我们没有叫小桃,连夜赶回卫家。

  卫家早就落败了,只有几个家丁看着宅子。

  我径直就往自己的房间去。

  那里有一把匕首。

  「阿蛮,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和谢容钦去皇觉寺?」

  我很快找到它,将它握在手心,开心地对阿蛮说,「我们在那里碰到一个老和尚你记不记得?」

  老和尚一见我就请我进佛堂。

  他说我本不属于这里,应该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。

  然后给了我这把匕首。

  他说只要我的心爱之人,把这把匕首插进我的胸膛,我就能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了。

  我觉得他有病。

  拿匕首插我一刀,万一没回去,岂不是没命啦?

  所以我把匕首收起来了。

 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。

  反正我都要死了,万一他说的是真的,我真的能回去呢?

  阿蛮拿古怪的眼神瞧我。

  她不会明白的,我不和她多解释,又在房中找出多年没见过的那把小皮鞭。

  我要阿蛮教我挥鞭。

  练了有小半个时辰,让阿蛮载我回宫。

  小马飞一样地奔驰在长安街道上。

  我在阿蛮背后,紧紧搂着她的腰。

  天上的雨早就停了,却有水珠顺着风刮在我脸上。

  我把脸颊靠在阿蛮瘦小的背上:「阿蛮,别哭。

  「马上就结束了。」

  我左手拿着匕首,右手拿着长鞭,回宫就找谢容钦。

  大概是我的模样太过凶神恶煞,内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:

  「皇后娘娘,陛下连夜就去广月宫找您了啊!」

  他不在,我就去找秦若水。

  反正都要死了,我要出口恶气。

 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卫泱泱喜欢这个小皮鞭。

  可真好使啊。

  但凡谁拦我的路,我一鞭下去,人仰马翻。

  谢容钦把秦若水养得真好。

  白白胖胖的,四个月的肚子,看来有六个月那么大。

  不像我,五个月的身孕了,小腹却只是凸起了一个小小的山丘。

  秦若水看到我,像见了鬼似的,把宫人往前面推。

  「皇后娘娘,皇贵妃有孕在身,您……」

  有人跪在我面前,我就一鞭下去。

  「去……去喊禁卫军!喊禁卫军来!」

  秦若水脸都白了,扶着肚子往床上躲。

  有宫人想拦我,被阿蛮一脚踹开。「手不能拿笔了是吗?」我对着她的手臂就是一鞭,「本宫今日就彻底废了你这双手!」

  秦若水抱着手尖叫:

  「人呢?人呢?来人啊!来人啊!」

  我才不管有没有人来,狠狠抽了几鞭。

  「有腿疼的毛病是吗?

  「本宫今日就给你治一治!」

  继续抽她的腿。

  「皇后疯了!皇后疯了!」她疯狂尖叫。

  可很快她发现我的鞭子会避开她的肚子,竟直接将一直护着的肚子挺了起来。

  「卫泱泱,有本事你就抽我的肚子!」

  她不再装作那副柔弱的模样,挺着肚子朝我走过来。

  「谢容钦会恨你一辈子。」她偏头笑着。

  恨就恨吧,谁在乎呢。

  我扬鞭就要继续,可她的肚子那样显眼。

  她的肚子里,也有一个小生命。

  「不用看了。」就在我怔愣间,她已经走近我,轻轻笑道,「反正你也不会有。」

  「就算有了……」她凑到我耳边,「也不会活。」

  我脑中「嗡」的一声——

  是她。

  是她!

  原来是她!

  我扔掉手上的长鞭,拔出左手的匕首,朝着她就刺过去。

  「卫泱泱!」谢容钦严厉的喝斥声。

 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
  是她,她要我死。

  她要我肚子里的孩子死。

  我要杀了她!

 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刺中她,我听到了秦若水的尖叫声,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。

  我感觉脸颊溅上一股温热。

  但不够。

  不够。

  我的孩子,他还那么小,他那样乖。

  他们怎么那么狠心。

  可我没什么力气了。

  我早就瘦得不成样子。

  昨晚已经消耗掉我大半的精力。

 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,感觉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。

  但我又听到谢容钦的声音。

  他好像把我抱起来了,声音就在我耳边:

  「泱泱,泱泱,这是怎么回事?」

  「御医!快!传御医!」

  我想说话,喉头却腥气翻涌。

  但我还是拽住他的手。

  「还有……」我咕噜着对他说,「还有太后。」

  「谢容钦,你……你要杀了太后。」

  这种时候,我的头脑居然是无比清晰的。

  秦若水比卫泱泱小几岁,卫泱泱未及笄时,秦若水能有什么本事呢?

  秦若水是太后的人。

  是太后。

  是太后杀了我的孩子。

  「泱泱,你不说话,孤答应你,你说什么孤都答应。」

  谢容钦好像要哭了。

  为什么要哭呢?秦若水死了吗?

  我摸索到手边的匕首,拿起来,塞给谢容钦。

 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。

  他的皮肤惯来白皙,此刻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。

  他的手上沾了血,乌黑色的。

  他拿着我递给他的匕首,神情有些茫然。

  我两只手相继握住他的手,殷殷望着他:

  「谢容钦,送我回家吧。」

  我牢牢扣住他握着匕首的手,用力刺入我的胸膛。

  他狭长的眸子蓦然瞪大,突然充斥了仓皇。

  他大声喊着什么,我听不清了。

  他的眼泪就那样涌出来,落在我脸上。

  哭什么,我那点儿力气,你的秦若水不会死的。

  真好啊,再也感觉不到痛了。

  真好啊,马上就要回家了。

  我望着他笑。

  再见啦,谢容钦。

  再也不打扰你和秦若水啦。

  谢容钦还在说什么,我仍旧听不清。

  他的脸也逐渐模糊了。

  我仿佛看到湛蓝的天,看到飞翔的大雁。

  我仿佛听到下课的铃声,听到吵吵闹闹的欢笑声。

  我听到有人大声地喊我:「卫泱泱,放学啦!走,咱们一起回家!」

  好啊,回家啦!

  番外:《长夜未央》

  谢容钦问我明知郡主要自戕,为何不拦着。

  为何要容她拿着匕首入宫。

  我告诉他:

  「因为郡主太疼了。」

 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,整日整日地吃不下饭。

  我宁愿她早点解脱。

  他直挺的脊背突然佝偻,微微地发抖。

  「为何不告诉孤?」他抬头看我,眸底猩红似血,「为何不告诉孤?!」

  「你给过郡主机会吗?」我轻蔑地睨着他。我再也不喊郡主娘娘了,她不是谁的娘娘,她只是我的郡主。

  谢容钦突然想起什么,颓然地靠在椅背上,面如死灰。

  不一会儿,他拳头攥得死紧,沉着脸出去了。

 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。

  郡主死后谢容钦彻查了太后。

  朝堂上的太后党一并被削除。

  那日他去太后宫中,我听到太后嘶哑的声音控诉:

  「哀家难道不是为了你好?

  她卫家只手遮天,卫岚风功高盖主,若让她卫泱泱再生个皇长子,你要这天下改姓卫吗?!」

  「你不配提她的名字。」

  我只听到他阴沉的这句话。

  再出来时,他的衣袍上带了血。

  我跟在后面嘲讽:「总算知道郡主说的都是真话了?」

  郡主和他说过的。

  他去接秦若水之前,郡主与他大吵一架,说秦若水是太后安排的,三次舍身相救不过是一场戏。

  他不信。

  谢容钦的脸又变得苍白,双眼通红。

  郡主死的那一天他抱着郡主的尸体,不停地喊她,不停地哭。

  那天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。

  但他即使不哭我也知道,他的心里有一把刀,时时刻刻都在凌迟。

  也正因为如此,我松下了手里的剑。

  我不想杀他了。

  一剑杀了他,太便宜他了。

  我就要留在这宫里,时不时给他心里那把刀加点力。

  我要留着他的命。

  看他饱受折磨,生不如死。

  郡主在安喜宫的那几刀,刺透了秦若水的肩膀,划破了她的脸。

  活该。

  她见谢容钦回来了,便故技重施,对郡主出言刺激。

  她以为郡主像以前一样,最多推她一把,打她一耳光。

  她太小看郡主受到的苦了。

  御医说她肩上的伤太重,需得用药,但用药的话孩子就不能留下。

  可不用药,秦若水的伤也撑不到孩子生下来。

  御医跪在椒房殿外等谢容钦旨意的时候,他正抱着郡主的尸体不松手。

  御医没有办法,去求了太后。

  最终孩子没留,秦若水如她所愿,留下了病根。

  当然,这点病根,现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了。

  谢容钦专门为秦若水,在皇宫里设了一处牢房。

  牢房里各种刑具,样样齐全。

  他想起什么她做过的事,就过来一趟。

  我只在第一次时跟下去过。

  他背手睨着跪在地上求他的秦若水:

  「孤念在你几次三番救孤的性命,对你宠信有加。

  「你想入后宫,孤允了。

  「你想做贵妃,孤允了。

  「哪怕你要做皇贵妃,孤亦没有片刻犹豫。

  「孤也曾是个知恩图报、仁厚慈善的君子,只可惜……」

  他让开身子,让秦若水看清那一排刑具:「你选吧,今日想要哪套伺候你?」

  后来便是秦若水的哭叫声。

  郡主离开一个月的时候,谢容钦突然令满宫人找一个香囊。

  整个后宫人仰马翻。

  最后竟被他给找到了。

  香囊在一个小宫女手里。

  「奴婢……奴婢看这香囊小巧可爱,花样也不常见……」

  谢容钦已经一日比一日阴冷:

  「说实话。」

  那小宫女吓得直磕头:

  「陛下,这香囊是奴婢教皇后娘娘绣的。

  「奴婢曾有幸在东宫服侍,娘娘每晚偷偷找奴婢,她要奴婢保密,她说旁的人会笑话她的……

  「娘娘花了小半年才绣得这样一个满意的……

  「奴婢那日在御花园捡到,实在觉得可惜……

  「陛下恕罪!陛下恕罪!」

  谢容钦没有问小宫女的罪,把自己在勤政殿关了整整一日。

  第二日,我趁他睡着,把香囊烧了。

  他提着剑要杀我。

  我没有躲闪,只冷冷地看着他:「你不配。」

  谢容钦没有杀我。

  他不会杀我的。

  郡主留下的东西太少了。

  他开始酗酒。

  喝醉了就拉着我聊郡主。

  「你记不记得她教我们玩儿牌,结果输得脸上贴满白条,姑母正好进屋,被她吓得差点病一场。」

  他拍着腿大笑,又说:

  「后来她就不和我玩儿牌了,阿蛮,你知道为什么吗?」

  他抱着酒坛子哭:

  「是孤错了。孤总当她还是那个刁蛮的卫泱泱,孤明知道不是……可她一与我吵架,我就想起过去的那个她。

  孤总想治治她的性子,孤故意冷落她……」

  「你不服气而已。」

  我不客气地说,「你到底是把在卫泱泱那里受过的委屈,发泄到了郡主身上,不是吗?」

  我不知道卫泱泱是什么样子。

  我只知道我的小郡主,从来都是仰着笑脸,又活泼又可亲。

  他们却总说她刁蛮、跋扈。

  现在她死了。

  再没人能置喙她了。

  谢容钦不需要我刺激了,他频频主动问我郡主的事。

  他问我:「中秋那晚,泱泱一直在等孤吗?」

  我扯了扯嘴角:「你说呢?

  「那时候郡主半个时辰都坐不住了。

  「可为了等你,她硬是坐了三个时辰。

  「回去之后,她就让我带她去卫家,拿了匕首和鞭子。

  「谢容钦,你让她彻底绝望了。

  「她一息都不愿多活下去了。

  「杀死她的,是蛊毒吗?

  「不是。是你。」

  谢容钦的右手上划满了伤口,郡主便是握着他的那只手,将匕首送进了自己胸膛。

  他曾经写得一手好字,画得一手妙丹青。

  那日之后他那只手拿笔都不太稳,每日批奏折,都是用左手。

  郡主离开的一年整,我送了谢容钦一份大礼。

  郡主写不好毛笔字,还未出嫁时,就喜欢用一些木头做的「笔」。

  那笔没有毛,笔端尖锐。

  她会用它蘸着墨水写字。

  写出的字和我认识的不太一样,但勉强看得懂。

  我送了谢容钦一沓郡主在广月宫写的字。

  谢容钦一张张地翻,我面无表情地在旁边一张张地看。

  「小宝贝,你好呀,我是妈妈,也就是娘亲。今天我感觉到你踢我的肚子了耶,你在我的肚子里不会不舒服吧?你放心,娘亲会多吃点好吃的,多睡会儿觉,保持心情愉悦,让你好好长大的。」

  「小宝贝,你今天少踢了我一下,娘亲好担心啊。你耐心等一等好不好?等你阿蛮姨姨回来,她一定有办法救你的。」

  「小宝贝,今天娘亲唱歌给你听,你听到了吗?娘亲唱歌不好听,你不要嫌弃哦!」

  「小宝贝,你想不想看看爹爹长什么样子?你爹爹是个骗子,他还说会来看我,可是一次都没来。」

  「不过你以后别怪爹爹啦,其实他也没什么错,他就是不喜欢我而已,是我痴心妄想了。」

  「小宝贝,不知道你是小男孩,还是小女孩啊?你以后不会喊秦若水母后吧?想想就好气哦!」

  「小宝贝,我想好了,如果你是小男孩,就让你阿蛮姨姨把你抢走,如果你是小女孩,你还是跟着爹爹吧,做公主,就没人敢欺负你了。」

  「小宝贝,阿蛮姨姨回来了。」

  「对不起啊小宝贝,娘亲没有保护好你,你只能跟娘亲一起走了。」

  「小宝贝,爹爹明天要来看我们呢,你高兴吗?」

  「小宝贝,爹爹明天过来,让他摸摸你好不好?你一定用力踢一踢这个混蛋。」

  ……

  我看着谢容钦的脊背渐渐佝偻,大颗的眼泪落在纸上。

  他生怕弄坏了字迹,匆忙擦掉。

  我踏步出殿外,听到他悲怆的哭声。

  这次他又辍朝七日,且病倒了。

  他在病中迷迷糊糊,也不知是喊的「泱泱」,还是喊的「未央」。

  病好后,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旨,欲要设道坛,寻奇人异士。

  谢容钦的精神诡异地好,双眼都放着异彩。

  他将那把出事之后他看都不愿看的匕首拿出来。

  他说郡主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送她回家。

  她的出现本就离奇,她握着他的手刺破她的胸膛,一定内有玄机。

  我垂眸沉思片刻,告诉他:

  「郡主在卫家时曾与我说,若她的心爱之人将这把匕首插进她的胸膛,她就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。」

  谢容钦倏然站起,眼底溢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:

  「是这样,一定是这样!泱泱没有死,泱泱还会再回来。」

  各种各样的人开始穿梭于皇宫,佛教的,道教的,说不出教类的,但凡他们说有法子唤魂,谢容钦就留着。

  还有人给他一种丹药,说只要吃了,就能见到皇后娘娘的魂魄。

  谢容钦照单全收。

  他看没看到郡主我不知道,我只看到他时而诡异地亢奋,时而疯狂地不安。

  他每年都要选秀,召各地适龄女子入宫。

  匆匆看一眼,又赶她们走。

  有一年有个秀女模样身段,都与郡主有七分相似。

  谢容钦看到她面上狂喜,抱着她差点哭出来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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